石永贵关于“张姓领导”的供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中央层面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案件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查处地方腐败集团,升级为揪出隐藏在更高层面的“大老虎”。中央工作组的汇报材料直送中枢,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最高决策层的定夺和更加缜密的部署。
在西山省,表面的工作仍在继续,但一种更加微妙和紧张的气氛在高层之间弥漫。周明远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主持常委会时,更多地是听取汇报,很少轻易表态,尤其是在涉及敏感人事和重大投资项目时。齐昊能够感觉到,周明远正在承受着来自不同方向的巨大压力,这些压力可能关乎他个人的政治前途,也可能关乎西山省乃至更广范围的平衡。
关于那位“张姓领导”的传言,虽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范围内,但无孔不入的官场嗅觉还是让一些人察觉到了异样。那位试图插手稀有金属提炼厂重组的“鼎坤投资公司”,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不再催促,也不再提及“上面有人”,仿佛从未出现过。一些原本对产业结构调整持激烈反对意见的声音,也诡异地减弱了许多。
这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齐昊深知。对手在蛰伏,在观望,也在准备着更凶猛的反扑。
这天,齐昊主持召开省政府常务会议,研究一季度经济形势和下一阶段重点工作。当讨论到省发改委提交的《关于大力发展数字经济培育新动能的实施意见》时,一向在政府这边会议上很少发言的常务副省长(临时牵头政府工作)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质疑:
“文斌同志搞的这个数字经济发展规划,志向很远大啊。但是不是有点太超前了?我们西山省底子薄,人才缺,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就业、是收入。搞那些云啊、网啊、大数据啊,投入巨大,见效又慢,会不会有点……好高骛远?我看,还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巩固传统优势产业,稳住经济基本盘上。”
这位常务副省长是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作风稳健,甚至有些保守,与吴振邦关系不深,但也绝非改革派。他的发言,代表了一部分本土干部对赵文斌激进改革思路的担忧和抵触。
齐昊正准备回应,会议室的门被推开,省委秘书长张建军神色严肃地走了进来,俯身在齐昊耳边低语了几句。齐昊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暂停了会议,对与会人员说了声“抱歉,有紧急情况”,便跟着张建军匆匆离开了会议室。
来到周明远的办公室,齐昊发现纪委书记赵刚也在,两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齐昊同志,你看看这个。”周明远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是一份来自中央某重要部门的《情况通报》。
齐昊快速浏览着,心渐渐沉了下去。《通报》里提到,近期有“群众”和“部分老干部”通过不同渠道,多次反映西山省在处置金山集团资产、推动产业结构调整过程中,存在“程序不规范”、“决策不透明”、“排斥不同意见”甚至“可能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等问题。更严重的是,《通报》还附带了一份所谓的“专家论证意见”,认为西山省力推的数字经济和新兴产业规划“脱离省情实际”,“可能引发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建议“慎重推进”。
这份《通报》虽然措辞委婉,以“反映情况”和“建议”的形式出现,但其来自那个权威部门,分量极重,无异于一份严厉的质询和警告。
“这是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赵刚气得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我们严格按照程序和法律法规办事,怎么就成了‘程序不规范’?我们引入战略投资者都是公开择优,怎么就叫‘可能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还有那个专家论证,是哪门子专家?根本不了解西山的实际情况!”
周明远摆了摆手,示意赵刚冷静,他看向齐昊,目光复杂:“齐昊,情况你都看到了。来自上面的压力很大啊。看来,是我们最近的一些动作,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他们坐不住了,开始用这种方式向我们施压了。”
齐昊紧紧攥着那份《通报》,指节有些发白。他明白,这绝不是简单的“群众反映”和“专家意见”,而是那个隐藏的“张姓领导”及其势力,利用其影响力和渠道发起的精准反击。他们不敢直接阻止对案件的查处,就从经济工作和改革举措入手,试图从政治上否定他和周明远的工作,为他们自己争取喘息和反击的空间。
“周书记,赵书记,”齐昊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这份《通报》列举的问题,纯属子虚乌有,是别有用心的诬蔑!金山集团的处置,每一步都有案可稽,有据可查。产业发展规划也是经过充分调研和科学论证的。我认为,我们不能被这种不实之词吓倒,更不能因此而放缓改革和发展的步伐!我建议,省委、省政府立即组织专门班子,针对《通报》反映的问题,逐条进行核实,并形成详实的报告,向上级部门做出正面回应,澄清事实,说明情况!”
“澄清?谈何容易!”周明远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疲惫,“那份《通报》来自那个部门,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态度。我们现在去澄清,会不会被认为是抵触、是不服气?会不会激化矛盾?现在案件正在关键时期,稳定压倒一切啊。”
齐昊听出了周明远的退缩之意。在来自更高层面的压力下,周明远选择了保守和妥协,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为了改革思路和具体工作,去硬扛那份背景深厚的《通报》。
“周书记,如果我们此时退缩,那就等于承认了我们工作有问题,承认了那些诬告是真的!那样的话,不仅我和文斌同志无法开展工作,整个西山省刚刚凝聚起来的改革共识和发展势头,都会被打散!以后谁还敢干事?谁还敢改革?”齐昊据理力争,语气激动。
“齐昊同志!”周明远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你要注意你的态度!我不是不支持改革,而是要讲究策略!现在是什么时候?是较劲的时候吗?我们要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不是一味退让!坚持原则,守住底线,才是真正的大局!”齐昊毫不退让。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赵刚在一旁,欲言又止,显然也十分为难。
就在这时,周明远的红色保密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听了几句,脸色骤然一变,下意识地看了齐昊一眼,然后对着话筒连声说:“是,是,首长,我明白……我们一定认真反思,妥善处理……好,好……”
放下电话,周明远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颓然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去吧。《通报》的事情,省委再研究。齐昊,数字经济那个规划……暂时放一放,等时机成熟再说。”
齐昊看着周明远,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他明白,刚才那个电话,必然是来自更高层级的领导,其所施加的压力,让周明远最终选择了屈服。
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周明远的办公室。走廊里灯光昏暗,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和挺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齐昊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车流。他感觉自己仿佛从风光无限的高岸,一瞬间跌入了幽深寒冷的谷底。反腐的胜利似乎近在眼前,改革的蓝图也刚刚铺开,却被一股来自暗处的强大力量,轻易地按下了暂停键。
秘书小李轻手轻脚地进来,给他换了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问:“齐书记,刚才的省政府常务会议……还继续吗?”
齐昊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继续。通知下去,会议十分钟后复会。”
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认输。虽然前方的道路被浓雾笼罩,虽然支持的臂膀可能变得无力,但他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使命,不允许他退缩。高岸虽陷深谷,但只要信念不死,总能找到攀爬而上的路径。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了四个字:坚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