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常委会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周敏提出的“历史责任审查”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惊涛骇浪。所有常委的目光都聚焦在省委副秘书长高长河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反应。这位一直以温和面目示人的“钦差大臣”，此刻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高长河的心中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他预料到周敏会抵抗，甚至做好了应对她拍桌子、据理力争的准备，那样他完全可以用“顾全大局”、“保持稳定”等大帽子轻易将她压下。但他万万没想到，周敏的反击如此精准、如此“合规”！她避开了直接对抗改制方案，而是巧妙地提出了一个谁也无法公然反对的议题——“历史责任”和“任职回避”。这是党纪国法的明确要求，是组织程序的题中应有之义。如果他此刻强行否决或淡化这个提议，就等于公然践踏组织原则，传回省里，他的政治形象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
“周敏同志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值得重视。”高长河终于开口，语速缓慢，字斟句酌，试图重新掌控节奏，“历史的经验教训我们要吸取，干部的使用也要严格把关。这也是省委派我们下来督导的初衷之一。”他先肯定周敏，这是以退为进。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我们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把握好度。青州重机的改制，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不能因为历史问题而无限期拖延，更不能搞扩大化，影响稳定团结的大局。我个人认为，历史责任的梳理，可以放在改制工作大局基本稳定之后，作为一项常态化的党建工作来逐步推进。至于任职回避，组织部门可以按照常规程序进行考察，没有必要为此专门成立联合审查小组，兴师动众，容易造成不必要的猜测和恐慌。”
他试图将周敏的提议“降格”和“延后”，将其纳入常规工作轨道，从而消解其突然性和杀伤力。
周敏岂能让他如愿？她立刻接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寸步不让：“高秘书长说得对，改制是中心工作，稳定是大局。但也正因为改制事关重大，我们才更要从一开始就把基础打牢，把隐患排除。如果带着未厘清的历史责任包袱进行改制，尤其是在引入战略投资者这种涉及巨额国有资产交易的关键环节，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等到木已成舟，再发现问题，恐怕悔之晚矣，造成的损失和震动会更大。成立联合审查小组，不是要搞运动，恰恰是为了更快、更准、更稳妥地厘清问题，扫清障碍，这才是真正对改制负责、对稳定负责的态度。”
她句句紧扣“责任”和“稳定”，将高长河的“拖延论”直接顶了回去，反而将成立审查小组论证成为了保障改制顺利进行的“必要前提”。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两位大佬的观点针锋相对，却又都站在政策的制高点上，让其他常委难以轻易表态。支持周敏，等于直接得罪高长河乃至省里某些领导；支持高长河，则可能被贴上“无视历史责任”的标签，将来万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骑墙派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先开口。
高长河看着周敏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这个年轻女书记的分量和难缠。她不是在胡搅蛮缠，她是在用他熟悉的规则，进行着最高水平的博弈。他知道，今天这个议题，恐怕很难按照他的意愿强行压下去了。
“既然周敏同志坚持，那这个问题，确实需要慎重对待。”高长河缓缓靠向椅背，做出了妥协，但语气依旧掌控着方向，“这样吧，成立联合审查小组的提议，我原则同意。但是，小组的组成、职权范围、工作时限，必须经过充分酝酿，拿出一个详细稳妥的方案，报督导组审核后，再上会研究决定。不能仓促上马，不能影响改制工作的整体进度。”他同意了成立小组，但牢牢抓住了小组的“组建权”和“方案审批权”，意味着这个小组最终能否成立、以何种形式成立、调查范围有多大，仍将控制在他的手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体制内妥协：原则同意，具体另议。既没有完全驳回周敏，也没有完全满足她，将博弈延长到了下一个回合。
周敏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能逼得高长河当场点头同意“原则同意”成立小组，已经是一次重大的战术胜利，打破了高长河一路来的顺风顺水。至于小组的具体架构和权限，那将是下一场艰苦的谈判。
“我同意高秘书长的意见。市委这边会尽快拿出一个初步方案，供督导组审核。”周敏适时地表态，结束了这场交锋。
常委会最终在其他相对次要的议题上达成了一些共识，但所有人的心思，都还停留在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上。会议结束后，常委们各自沉默地离开，气氛微妙而压抑。
高长河回到青州宾馆的套房，脸上的温和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他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城市，久久不语。秘书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热茶，不敢打扰。
“小赵，”高长河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周敏为什么突然如此强硬地提出历史责任问题？她到底掌握了什么？”
秘书谨慎地回答：“秘书长，可能…可能是市纪委或者公安那边，在调查其他案子时，偶然发现了一些线索？或者，是厂里某些老干部向她反映了情况？”
“偶然？反映？”高长河冷哼一声，“ timing （时机）太巧了！偏偏在我准备推动方案的时候发难！这背后肯定有人提供了关键的东西给她。齐昊？还是那个孙正清？或者…另有其人？”他敏锐地感觉到，周敏的出手绝非一时冲动，而是有了某种底气。
“给省厅的老王打个电话，侧面了解一下，青州那边最近在旧港区案子和档案失窃案上，有没有什么…突破性的、但还没上报的发现。”高长河吩咐道。他需要信息，需要判断周敏的底牌。
“另外，”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给林国栋省长病房打个电话，以我个人的名义问候一下。顺便…委婉地提一下今天常委会上周敏同志关于历史责任审查的提议，表示一下我的…担忧。就说，我很担心这样搞，会牵涉过广，影响不好，甚至可能影响到一些已经退休的老同志晚节，不知老省长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步狠棋。他将难题抛给了病床上的林国栋。如果林国栋害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必然会动用其残余的影响力向周敏施压，或者向省里更高层求援。无论哪种结果，都能有效地制约周敏，为他争取时间和主动权。
周敏回到办公室，同样没有丝毫轻松。她知道，高长河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小组方案博弈，将是更加艰难的拉锯战。她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了齐昊。
“东西我看过了。很重要，是突破口，但不能直接打出去。”周敏语气凝重，“高长河已经同意原则成立联合审查小组，但小组的主导权还在争夺中。你需要想办法，在不暴露来源的情况下，让小组里的人，‘偶然’地发现苏晓兰笔记里那组‘临界参数’的存在，以及它可能意味着什么。最好能引导他们去查阅当年的事故报告和后续的技术改进记录，让他们自己发现其中的矛盾和掩盖痕迹。”
她要的不是雷霆万钧的揭露，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渗透，让证据在合规的调查程序中，“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这才是体制内斗争最有效的方式。
“我明白。”齐昊在电话那头回答，“我会想办法。还有，‘啄木鸟’再次提供了信息，帮助我找到了东西。他（她）的能量很大，似乎对厂里过去的内部事务非常熟悉。”
“保持联系，但务必谨慎。对方的身份和目的，还是要查。”周敏叮嘱道。这个神秘的“啄木鸟”，是友是敌，尚难断言。
挂断电话，周敏沉思片刻，又让秘书请来了市委宣传部部长。“最近，省里和市里的一些老同志，很关心青州重机的改制，特别是对 preserve （保留）‘星火’精神遗产方面，有很多宝贵的意见。你们宣传部可以组织一下，在厂报和内参上，适当地、有分寸地反映一下这些老同志的呼声，特别是那些强调要‘尊重历史’、‘实事求是’的观点。要注意平衡，多发几种声音。”
她开始动用舆论工具， albeit （虽然）是在内部舆论场上，为接下来的博弈营造氛围，暗示“历史责任”问题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和老同志支持，并非她周敏个人在搞事情。
棋局，已经从常委会的正面交锋，转向了更加隐蔽、更加复杂的多方博弈。高长河、周敏、林国栋、齐昊，甚至还有神秘的“啄木鸟”，都在各自的棋盘上落子。而病床上的林国栋，在接到高长河那通看似问候、实则施压的电话后，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手中的那枚铜钥匙几乎要被他攥得变形。他知道，高长河是在逼他做选择，逼他再次用沉默和妥协，去换取暂时的安宁。
这一次，他还能像二十年前那样，闭上眼睛，任由那朵血色的剑兰在心底枯萎吗？青州重机改制的命运，以及无数人的前途，都系于这微妙的平衡之中。僵局，既是危机，也蕴含着变局的可能。真正的棋手，总是在沉默中，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