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京城的年味渐浓，然而西山工坊与天津卫船厂却无暇感受这份闲暇，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来自徐经远航归来的震撼与紧迫感，已化为一股无形的动力，驱动着整个帝国与格物相关的体系高速运转。
西山格物院核心实验室，巨大的绘图板上，线条纵横交错，勾勒出前所未有的舰船轮廓。
陆仁手持炭笔，亲自修改着最后的结构图，周围围满了格物院最顶尖的机械、冶金与流体力学大家。
“传统的木壳船体，强度已至极限，难以承载更重型的火炮和蒸汽机组，更无法应对远洋可能遇到的恶劣海况乃至……潜在的敌对炮火。”陆仁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我们必须迈出这一步，建造全钢铁肋骨的战舰！”
“大人，”一位精于冶金的工匠面露难色，“大规模锻造、轧制符合船用要求的钢板，且需保证其韧性与耐腐蚀，对现有高炉的温度控制和轧制工艺是极大挑战。还有铆接技术，要确保数万乃至数十万颗铆钉无一渗漏，工艺要求极高。”
“那就攻关！”陆仁斩钉截铁，“集中所有最好的铁匠、炉工，格物院材料所全员跟进，优化高炉结构，尝试焦炭炼铁，改进轧辊！铆接工艺成立专项小组，设计水力或蒸汽驱动的铆接机械，制定最严格的检验标准！我们没有退路，必须在半年内，完成首艘‘镇远级’全钢铁肋骨的实验舰建造！”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不是选择题，而是远征能否成功的先决条件。我们要造的，不是更大的帆船，而是能够无视风浪、碾压一切木质战舰的海上堡垒！”
与此同时，天津卫最大的船坞已然进行了全面改造。
原有的船台被加固、扩大，旁边新建起了高大的钢结构厂房，里面传出蒸汽锤震耳欲聋的轰鸣。来自西山工坊的标准化钢铁构件，通过新铺设的简易轨道，被源源不断地运抵船坞。工匠们在这些冰冷的钢铁骨架间忙碌，按照格物院下发、细致到每一颗螺丝的图纸，进行着前所未有的组装。
船体的设计也彻底颠覆传统。水线以下更为尖瘦，以减少航行阻力；船首设计了明显的撞角，必要时可给予敌舰致命一击；船身两侧，预留了数量更多、结构更稳固的炮位，准备安装格物院兵器坊最新研制的后装线膛舰炮，射程与精度将远超西夷的前装滑膛炮。
动力核心，则是经过数次迭代改良的“铁牛”式蒸汽机。体积更小，功率更大，驱动着巨大的铜制螺旋桨。巨大的烟囱耸立，预示着这将是一头不再完全依赖风力的钢铁巨兽。当然，为应对远洋航行的不确定性，高大的桅杆和风帆系统依旧保留，作为辅助动力。
除了主力战舰“镇远级”，陆仁还亲自规划了专用的运兵船和补给船。运兵船注重舱室通风与居住舒适性，设有固定的吊床位和集中的卫生设施，力求减少长途航行的非战斗减员。补给船则拥有巨大的货舱，并特别设计了用于存放淡水、粮食和煤炭的专用隔间。
最令人惊叹的是，所有新造舰船，无论是战舰还是辅助船只，在关键通道、工作区域乃至高级军官舱室内，都布设了电线，安装了格物院电气所最新突破——采用经过特殊处理的竹丝（钨矿虽已发现，但提纯和应用尚在攻坚）为灯丝的白炽电灯！虽然寿命和亮度仍有提升空间，但这意味着，帝国的远征舰队将拥有超越时代的夜间照明能力，可进行夜间作业甚至夜战，极大地拓展了行动时间。
当英国公张懋在陆仁和马武（已奉旨紧急回京）的陪同下，首次踏入正在合拢的“镇远一号”舰体内部，看到那粗壮的钢铁龙骨、复杂的蒸汽管道以及船舱顶部那散发着稳定黄光的电灯时，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国公，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抚摸着冰冷的钢铁壁板，喃喃道：“这……这真是巧夺天工，恍若神迹！有此等神兵利器，何愁远征不成！”
马武眼中更是精光闪烁，他仿佛已经看到这支钢铁舰队横行四海，将大明龙旗插遍未知海岸的景象。
技术革新的同时，后勤保障更是陆仁关注的重中之重。远洋航行，饮食和疾病是最大的敌人。
这一日，陆仁特意请来了太子朱厚照、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刘大夏以及几位即将参与远征的将领，齐聚西山格物院的膳食研发工坊。
“诸位，远洋航行，数月不见陆地，新鲜蔬果难得，炊事不便。今日请诸位来，尝一尝格物院为解决军粮问题，新研制出的‘方便面’。”陆仁笑着示意。
只见工匠端上几个瓷碗，里面放着一个个金黄色、造型奇特的面饼。注入滚水，盖上盖碗。片刻后揭开，一股浓郁的麦香和油香扑面而来。众人学着陆仁的样子，用筷子将泡软的面饼搅散，只见面条筋道，汤水清澈却滋味十足（使用了浓缩高汤粉和脱水蔬菜、肉末）。
朱厚照第一个忍不住，吸溜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唔！好吃！比御膳房做的汤面也不差！而且这么快就好了？”
张懋、刘大夏等人也将信将疑地品尝起来，随即纷纷露出惊异之色。这“方便面”味道确实不错，更重要的是极其便捷，热水一冲即食，几乎不依赖厨灶，大大简化了航行中的饮食流程。
“此物可长期保存？”刘大夏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正是。”陆仁点头，“面饼经过蒸熟、油炸定型，能长时间保存不腐。搭配的料包也做了防潮处理。一箱方便面，所占空间远小于同等能提供热量的米面生鲜，却能快速让士兵吃上热食。”
“妙！大妙！”张懋拍案叫绝，“有此物，将士们再也不用天天啃硬得能崩掉牙的干粮了！陆尚书，此乃惠军之举！”
解决了“吃”的问题，陆仁紧接着抛出了应对“坏血病”的方案。
“航行日久，缺乏鲜蔬水果，易患‘坏血病’，症见牙龈出血、浑身无力，乃至死亡。”陆仁命人端上几个托盘，里面堆满了淡黄色、皱巴巴的干果片，“此物名为‘柠檬干’，取自南洋一种酸果，晒干而成。每日泡水饮用，便可有效预防此疾。我已命人与南洋商人签订长期契约，大量采购。”
众人拿起柠檬干细看，闻之酸气扑鼻。朱厚照好奇地泡了一杯，呷了一口，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好酸！不过……回味倒有点甘。”
陆仁笑道：“可加少许糖或蜂蜜调味，名曰‘柠檬水’。不仅士卒可饮，亦能作为日常饮品，于百姓身体亦有益处。”
兵部尚书刘大夏捻起一片柠檬干，仔细审视，缓缓点头：“若此物真能防治坏血病，实乃远征将士之福音。陆尚书思虑周详，刘某佩服。” 他已然开始盘算需要采购的数量以及如何配给到每艘舰船。
数日后，夕阳西下，陆仁处理完格物院的公务，来到位于京城西市、新近开业不久的“冰雪蜜城”总店。店面装潢雅致，以青白二色为主，显得清新脱俗，门口还放置一个雪白的雪人玩偶。此时华灯初上，店内依旧有不少客人，多是年轻士子或结伴而来的女子，人手一杯饮品，轻声谈笑。
陆仁没有惊动伙计，径直走向后堂的雅间。推开门，只见谢琦正坐在窗边，低头核对着账本。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脸庞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专注的神情显得格外动人。她肩部的伤已然大好，只是行动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听到开门声，谢琦抬起头，见是陆仁，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放下账本，起身微笑道：“陆大哥，你来了。”
“来看看你，也看看这‘冰雪蜜城’经营得如何。”陆仁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账本上娟秀的字迹，“辛苦你了，伤势刚好，就要劳心这些琐事。”
“不辛苦。”谢琦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满足，“能将柠檬水推广开来，让更多人受益，还能让‘蕙质堂’的姐妹们有个施展的天地，琦儿心里是欢喜的。”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看向陆仁，“还要多谢陆大哥，肯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托给我。”
“是你自己的能力赢得了信任。”陆仁温和地看着她，窗外“冰雪蜜城”的灯火映在他眼中，明亮而温暖，“柠檬水、奶茶、果茶，这些饮品颇受好评，‘蕙质堂’与陆家商会的这次合作，非常成功。你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赞赏与那深藏其中的情意，谢琦微微垂下眼睑，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自从江南那次生死相依后，两人之间便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亲近。她低声问道：“远征在即，陆大哥……一切可还顺利？”
“嗯，舰船、粮秣、药物都在加紧筹备。”陆仁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看到这‘冰雪蜜城’，看到将士们即将喝上柠檬水，吃到方便面，我这心里，便觉得踏实了几分。”
谢琦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陆大哥心系天下，思虑万全。琦儿虽不能随军远征，但会在此处，经营好这‘沁芳斋’，让更多人知晓柠檬水之益，也算……略尽绵薄之力。”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带着支持与理解。陆仁心中一动，侧头看她，正对上她抬起的、清澈而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眸。两人目光交汇，虽无言，却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流转。晚风透过窗户，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身边人身上淡淡的馨香。
“有你在此，我很安心。”陆仁轻声说道，话语中的含义，已超出了简单的嘱托。
谢琦闻言，睫毛微颤，再次低下头，嘴角却悄悄扬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雅间内灯火温馨，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处，气氛静谧而美好。
技术、后勤俱备，人才成为最后的关键。格物院发布了紧急扩招令，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工科范畴，而是广泛招募对航海、测绘、外语、地质、生物、医药等有兴趣、有基础的青年学子，甚至包括一些有经验的民间匠人和商人。
徐经带回的那些西班牙俘虏，成了最好的外语教员。格物院设立了“西语速成班”，挑选聪慧的学子，由这些俘虏（在确保安全和利益交换下）教授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以及他们已知的美洲风土人情。同时，也加紧了对东南亚乃至欧洲各国语言的搜集与学习。
测绘班的学生们，在老河工和资深水手的带领下，学习使用改良后的六分仪、罗盘，绘制海图、地形图。地质与生物班则开始恶补基础知识，准备记录和分析新大陆的矿产与物种。
陆仁对这批“科学考察队”寄予厚望：“尔等随军，非为征战，乃为探索、记录与研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可能关乎帝国未来之发展。尔等之笔，与将士之刀剑，同等重要！”
与此同时，陆仁并未忘记民间的力量。他通过“格物实业商会”，召集了京城及东南沿海有实力、有胆识的大商人。
在一场秘密会议上，陆仁向商人们展示了部分美洲物产的图样，描绘了那片大陆上潜在的巨大商机——无尽的皮毛、贵金属、香料、木材以及未来的种植园经济。
“远征军将为诸位打开通往新大陆的商路。”陆仁的声音充满诱惑，“朝廷可授予首批跟随远征军前往的商队‘特许贸易权’，优先采购当地特产，并可在划定区域内建立商站。风险固然有，然其利，足以让诸位家族百年兴盛！”
商人们闻言，无不心动。他们见识过格物商会点石成金的本事，对陆仁的判断深信不疑。很快，一支由多家商会联合组成的“美洲开拓商团”开始秘密组建，筹集资金、货物，招募伙计、护卫，准备紧随远征军之后，去那片传说中的沃土攫取第一桶金。
夜幕下的西山，格物院依旧灯火通明。
各个工坊、学堂都在为远征进行着最后的冲刺。
新式战舰一块块钢板被铆接成型，方便面生产线日夜不休，柠檬干被打包装箱，学员们埋头苦读外语或练习测绘。
陆仁与马武、沈默、赵德柱等人站在格物院最高的观测台上，俯瞰着这片沸腾的土地。
“铁舰即将下水，新兵操练有序，粮草物资齐备，人才整装待发，商团摩拳擦掌。”马武感慨道，“陆兄，短短时日，竟能筹备至此，马某佩服！”
陆仁目光深远，望向东南方的大海方向：“此乃举国之力，非我一人之功。技术革新只为铸就利刃，后勤保障方为安航之基，人才储备乃长远之计，商业驱动则为持久之策。四者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如今，万事俱备，只待‘镇远号’下水试航，远征第一镇编练成型，便是我们扬帆远航，为大明开拓万世基业之时！”
海风仿佛从远方带来咸涩的气息，也带来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