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如同鬼魅般,避开宋军的巡逻船,悄无声息地靠上了南岸一处隐秘的礁石。船上跳下三名黑衣人,为首者,竟是燕王府的一名老宦官,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狭长木匣。
当这名老宦官被带到朱棣面前时,他扑通跪倒,未语泪先流,双手颤抖着奉上木匣。
朱棣的心,在那一刻骤然缩紧。他缓缓打开木匣,里面没有他期盼的援兵粮草消息,只有两样东西:一份盖着太子监国宝玺的正式诏书,以及…一枚雕刻着蟠龙、象征着大明燕王身份的金印。
诏书的内容冰冷而简洁,以“虏势浩大,为保宗庙”为由,宣告朝廷决定迁都广州,并“勉励”燕王朱棣“临机决断,为国藩屏”。而那枚金印…则是无声的切割。朝廷带走了玉玺,留下了他的王印,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朱棣,好自为之,这北边的烂摊子,朝廷不管了,你也不再是朝廷的燕王了。
被抛弃了。
被他的朝廷,被他竭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国本,像丢弃一件无用的累赘般,彻底抛弃了。
朱棣拿着那份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诏书,身体晃了晃,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
那老宦官匍匐在地,痛哭失声:“殿下!老奴离开应天时,城中已乱…太子、王妃…都已准备起驾了…殿下!快走吧!再晚,就真的…”
“闭嘴。”朱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看向木匣中那枚金印,伸出手,缓缓拿起。金印冰冷刺骨。
他突然笑了,笑声低哑,在寂静的关楼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嘲讽和苍凉。
“走?去哪里?”他像是在问老宦官,又像是在问自己,“北边是王翦,西边是李靖,南边…是不要我的朝廷。这普天之下,还有我朱棣的容身之处吗?”
他猛地收住笑声,目光如两道冰锥,扫过闻讯赶来、同样面如死灰的朱能等将领。
“他们不要这江北之地,不要这浴血奋战的将士…但我朱棣,要!”
他紧紧攥住那枚金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它捏碎,又仿佛要从中汲取最后的力量。
“传令!”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的疯狂决绝,“召集所有还能站起来的弟兄!到关前集合!”
当最后不足三千人的残兵败将,拖着饥饿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聚集在关前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时,朱棣登上了临时垒起的一个土台。他手中高举着那份迁都诏书和那枚燕王金印。
残存的将士们默默地看着他,眼神空洞,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朱棣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绝望而麻木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代表抛弃的诏书,猛地撕成了碎片!白色的纸屑在寒冷的江风中四散飘飞!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举起了那枚金印,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长江之畔发出震天的咆哮:
“朝廷弃我等如敝履!南狩求生!但我朱棣,与尔等——北疆的血,不能白流!徐帅、张辅、顾成,还有这采石矶下、长江内外,数万弟兄的英魂——不能白死!”
他猛地将金印重重顿在土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今日,我朱棣,不再是什么大明燕王!我就是我!是尔等的统帅!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不肯向虏寇低头的汉家男儿!”
“他们没有援兵,我们自己打!他们没有粮草,我们抢敌寇的!他们没有生路,我们就杀出一条血路!”
“愿意跟我走的,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明军!我们是——‘北府军’!以北为号,以血为誓!寇可往,我亦可往!纵使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让胡骑、宋狗,踏碎我汉家山河!”
死寂。
片刻之后,朱能第一个挣扎着站直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愿随将军!北府军——万胜!”
“北府军!万胜!”
“万胜!”
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滚油,绝望的干柴被这疯狂的宣言瞬间点燃!残存的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那是一种抛弃了一切、只剩下复仇和毁灭的疯狂火焰!他们挥舞着残破的兵器,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朱棣看着下方这群被逼到绝境、焕发出最后凶性的将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为那个抛弃他的朝廷而战。他为他自己,为这些誓死相随的部下,为那无数战死的英魂而战!
他抽出战刀,划破掌心,让鲜血滴落在土台之上:
“血誓已立!北府军——目标,突围!”
方向,不是南岸的绝路,而是…北岸!他要反向冲锋,杀入曹彬看似严密的封锁,在那片理论上绝无生机的土地上,寻找一线渺茫的生机!要么死,要么在敌人的尸骸上,杀出一个未来!
采石矶的夜,被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所笼罩。不再是等待死亡的绝望,而是主动扑向死亡的疯狂。朱棣——或者说,北府军统帅朱棣,站在关墙之上,望着脚下这群衣衫褴褛、眼冒绿光,如同饿狼般的部下。他们刚刚饮下了掺着最后一点酒水的“血誓”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渴望杀戮的呜咽。
“弟兄们!”朱棣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开,不再沙哑,反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锐利,“朝廷不要我们了!南边,没有我们的路了!唯一的生路——在北边!在宋狗的营盘里!在他们的粮草堆里!”
他猛地拔出战刀,指向北岸那片灯火通明的宋军水陆连营,那里有他们急需的粮食、箭矢,也有他们刻骨铭心的仇恨。
“曹彬以为锁住了江面,困住了我们!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这群他眼中的‘釜底游鱼’,敢反过头去,咬他一口!”朱棣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他不是防备着我们南逃吗?我们偏不!我们向北!凿穿他的营寨,抢他的船,夺他的粮!让他看看,逼到绝路的野兽,是怎么撕咬猎人的!”
没有战前冗长的动员,只有最直接、最赤裸的欲望——生存,与复仇。
“朱能!”
“末将在!”朱能挣扎着站起,独臂紧握着一把砍出了无数缺口的战刀。
“你带还能动的五百弟兄,多打旗帜,在江边擂鼓呐喊,做出我军要趁夜强渡、拼死一搏的假象!吸引宋军注意!”
“诺!”
“其余所有人,随我——”朱棣战刀挥下,斩钉截铁,“登船!目标,北岸宋军水寨侧翼,那片防守相对薄弱的滩涂!”
命令下达,残存的北府军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杀戮机器,开始无声地运转。朱能带着五百人,在江边点起零星火把,拼命敲击着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嘶哑的呐喊声顺着江风飘向北岸。
而主力,近两千五百名饿得眼睛发绿、却燃烧着最后凶性的士兵,则跟随着朱棣,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搜集来的最后几十条大小不一的船只——包括那些勉强修复的宋军艨艟残骸,以及简陋的渔船、筏子。他们没有选择宋军重兵布防的正面,而是如同毒蛇,绕向水寨的侧后,那片因礁石密布、不利于大船停靠而防守稍疏的区域。
船队借着夜幕和江雾,以及朱能那边制造的喧嚣掩护,如同鬼魅般向对岸滑去。每个人都紧握着武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是恐惧,而是对食物和鲜血的渴望。
北岸,宋军果然被南岸的佯动所吸引。探照的火把光束和巡逻船大多被调往了正面方向,侧翼的警戒不免松懈。
“快!再快一点!”朱棣压低声音催促。船桨划破水面,声音被江风和正面的呐喊声掩盖。
终于,船队险之又险地靠上了预定滩涂。这里水浅礁多,宋军的大型战船无法靠近,只有少量岗哨和巡逻队。
“杀!”朱棣第一个跳下齐腰深的江水,战刀一挥,如同猛虎出柙,扑向最近的一处宋军哨卡!
“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绝望、愤怒和饥饿,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北府军的士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嚎叫着冲上岸,扑向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宋军士兵!
战斗在接触的瞬间就进入了最残酷的白热化!根本没有什么阵型,没有什么战术,只有最原始的撕咬和劈砍!饿疯了的北府军士兵根本不顾自身伤亡,眼中只有宋军身上的干粮袋和营地方向可能存在的粮草堆!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咒骂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宋军侧翼的防线,在这股完全不要命的亡命徒冲击下,竟然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放火!烧了他们的营帐!制造混乱!”朱棣一边挥刀砍杀,一边大吼。
士兵们将携带的最后一点火油罐奋力掷出,点燃沿途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体!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更加剧了宋军后方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