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极殿，大朝会。
庄严肃穆的朝会，今日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空气中仿佛有细碎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
果然，在例行奏报了几项不甚紧要的军政事务后，那些出身或与世家门阀关系密切的御史言官们，如同得到了统一号令，开始轮番出列，手持笏板，言辞尖锐，发起了蓄谋已久的攻势。
一位王姓御史率先开火，目标直指近期的地方政策：“陛下！臣闻关内、河东诸道，近来大兴‘核查户籍，均平徭役’之事，州县官吏手持绳尺，奔走阡陌，细致入微，几近扰民！百姓惶恐，田亩不宁。臣斗胆请问，此举究竟意欲何为？若为均平徭役，自有旧例可循，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徒增纷扰？莫非……另有图谋？” 话语中充满了暗示与质疑。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李姓言官立刻将矛头指向了军事动向：“陛下！臣还听闻，登州、扬州等地船厂，近日以‘清剿海寇’之名，大肆建造远超常制的海船，更招募水手，训练不止。我大唐四海升平，海寇不过疥癣之疾，何须如此劳民伤财，建造堪比战舰之巨舟？此举恐引四方猜疑，有损陛下仁德之名，亦非国家之福！望陛下明察，即刻叫停，以安人心！”
紧接着，又有人将火力引向了最核心、也最敏感的人事问题，语气更是毫不客气：“陛下！臣近日风闻，宫中禁苑之内，常有一身份不明之年轻男子出入，甚至屡蒙陛下召见，太子、魏王乃至几位国公之子，亦时常前往，美其名曰‘听讲’！然此子来历成谜，言行怪异，所授之学，非圣贤之道，尽皆奇谈怪论，蛊惑人心！储君乃国本，岂容来历不明之人接近、蛊惑？长此以往，臣恐东宫之学偏离正道，动摇国本！望陛下以社稷为重，立刻驱逐此等妖言惑众之辈，并彻查其来历！”
这最后一番话，几乎是赤裸裸地将矛头指向了林昊，语气之激烈，指控之严重，让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世民，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强压着怒火，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出列的官员。
然而，没等李世民开口，知道内情的改革派大臣们立刻针锋相对地站了出来。
房玄龄手持玉笏，出列驳斥，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御史此言差矣！核查户籍，厘清田亩，乃是为了使赋税徭役更为公平，让富者不多逃，贫者不多担，此乃陛下恤民之仁政，何来‘扰民’之说？至于细节，正因以往过于粗疏，才致使隐户、逃税屡禁不止，如今细致核查，正是为了堵塞漏洞，充实国库，此乃富国强兵之基，何错之有？”
程咬金更是直接，他牛眼一瞪，指着那质疑水师的言官吼道：“放你娘的屁！谁说海寇是疥癣之疾？你下去海边看看？打造几艘大船就是劳民伤财了？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陛下这是高瞻远瞩，防患于未然！等真出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尉迟恭也闷声附和：“就是！水师强大了，才能保我海疆平安，让那些番商乖乖来做生意！我看你们是怕水师强大了，断了某些人私下里的海上勾当吧！” 这话更是意有所指，直戳某些与海外贸易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世家的痛处。
至于针对林昊的指控，长孙无忌冷哼一声，出面回应，语气带着嘲讽：“李御史真是消息灵通，连宫中何人讲学都一清二楚！太子、魏王博采众长，虚心向学，此乃陛下教导有方，储君锐意进取之兆！至于所授之学是否为‘奇谈怪论’，陛下自有圣裁，岂是尔等可以妄加置喙、轻易定性的？莫非诸位自认学问已超过陛下，可代陛下评判师者优劣了？”
双方你来我往，言辞犀利，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太极殿内火药味十足，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而就在这时，另一股势力也加入了战团。太子左庶子、一位以恪守古礼、学问渊博着称的大儒于志宁，在得到同僚眼神鼓励后，也手持笏板出列。他并未直接攻击林昊，而是将矛头指向了太子的变化，语气痛心疾首：
“陛下！老臣承蒙陛下信重，添为东宫辅臣。然近来观太子言行，实感忧心如焚！太子近日时常提及诸如‘生产力’、‘垄断’、‘贸易顺差’等闻所未闻之词汇，所思所想，皆与圣贤教诲、祖宗礼法相悖！长此以往，臣恐太子沉迷于奇技淫巧、功利算计，而偏离了修齐治平之正道！储君乃天下之本，若本动摇，则国危矣！望陛下明察，令太子远离佞人，回归经义正道！”
于志宁这番话，代表了东宫传统儒学师傅们的普遍忧虑。他们敏锐地察觉到，太子李承乾最近的思想正在发生剧烈的、他们无法理解和控制的转变，这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危机。
龙椅上，李世民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铁青，更是笼罩上了一层寒霜。他听着下面激烈的争吵，看着世家言官的步步紧逼，甚至自己为儿子精心挑选的老师也开始“倒戈”，心中怒火翻腾，却又不得不极力克制。
他知道，这是世家门阀感受到威胁后的反扑，也是旧有思想对新知识、新观念的本能排斥。这场朝会，已然成为了新旧势力、改革与守旧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而风暴的中心，直指那个为他和大唐带来希望，却也带来无尽麻烦的林昊！
这场大朝会，注定将在激烈的争吵和僵持中不欢而散，但也清晰地昭示了未来道路的艰难与曲折。
就在太极殿内唇枪舌剑、硝烟弥漫，各方势力为了朝廷近期的动向和林昊本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处于风暴眼的清晖园，却是一片异样的宁静。
林昊独自坐在他那间兼作书房和实验室的偏殿内，对朝堂上因他而起的滔天巨浪仿佛浑然不觉。窗外或许能隐约听到远处宫阙传来的喧嚣，但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面前一张铺开的厚纸上。
炭笔在他手中灵活地舞动，发出沙沙的轻响。纸上逐渐勾勒出一个结构复杂而精密的物体——修长的枪管、造型独特的枪机、弯曲的枪托、以及一系列杠杆、弹簧和击砧的细部结构。若有熟悉近代军事史的人在此，定会一眼认出，这正是在前装燧发枪时代堪称经典、甚至有些超越时代的杰作——霍尔m1819型燧发枪！
林昊画得极其专注，时而停笔凝思，用尺规测量比例，时而在旁边写下细密的标注。他不仅画出了整体的三视图，还细致地分解了枪机、击发机构等核心部件。
“嗯……燧石夹、击砧、火药池……联动杠杆……大致就是这样了。”林昊放下炭笔，轻轻吹了吹纸上的碳粉，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但他随即又微微蹙起了眉头，用手指敲了敲图纸上光滑的枪管内壁，低声自语：
“最大的遗憾，还是拉不了膛线啊……” 他深知，没有膛线赋予子弹旋转稳定，这把枪的精准度和有效射程将大打折扣。
他大致估算了一下：“以现在的工艺，勉强能做出滑膛版。有效射程……估计也就七八十步顶天了？**大概跟大唐精锐弓箭手的有效射程差不多，甚至可能还略有不及。**” 这个射程，相比他熟知的后世步枪，简直是天壤之别。
然而，林昊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失望之色。他很清楚，即便是这样一个“阉割版”，对于当前的大唐军队而言，依然是一件足以改变战争模式的“大杀器”！
“**但是，优点也很明显！**”他扳着手指，对着图纸如数家珍：
“**第一，训练周期短！** 培养一个合格的弓箭手需要数年时间，而训练一个火枪兵，几个月就能成型！**第二，穿透力强！** 在有效射程内，铅弹破甲能力绝非寻常箭矢可比，尤其是面对身披重甲的敌军精锐。**第三，心理威慑巨大！** 轰鸣、火光、硝烟，齐射时带来的视觉和听觉冲击，足以让未经受过的敌人胆寒，阵型大乱。**第四，对使用者身体素质要求低！** 不需要弓箭手那样的臂力和长期训练，只要能端稳枪、听从指令即可，兵源更广。”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战场上，大唐新军排成整齐的线列，在军官口令下轮番齐射，铅弹如雨，将试图冲锋的敌军骑兵连人带马打成筛子的场景。
“有了‘震天雷’攻坚破阵，再有这燧发枪组成的火枪阵进行中距离压制……嗯，至少在野战和守城战中，足以建立起绝对的优势了。”林昊的眼中闪烁着技术宅特有的光芒，“至于膛线……等钢铁质量和加工精度再提升几个档次再说吧。饭要一口一口吃。”
他将画好的图纸小心卷起，贴上“绝密·火器其二”的标签，放入一个特制的木匣中。这里面，已经存放了“震天雷”的完整工艺图，如今又多了这份燧发枪的初步设计。
他知道，朝堂上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伴随阵痛。但他更相信，当一件件超越时代的“硬货”被拿出来，当实实在在的力量对比发生颠覆性变化时，很多争吵自然会失去意义。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当好这个“技术总顾问”，不断为李世民，为这台开始转动的大唐战车，提供更强劲、更先进的“发动机”和“武器”。
外面的风雨，就交给李世民和他的能臣干吏们去应对吧。而他，林昊，将继续在这清晖园的一方天地里，安静地描绘着属于大唐的、钢铁与火焰的未来。这份在喧嚣中保持的专注与定力，或许正是他能够搅动整个时代风云的关键所在。
太极殿内的喧嚣与争吵，如同一场令人窒息的暴风雨，将李世民的心情搅得一团糟。那些世家言官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处处掣肘的言论，以及东宫师傅们对太子“偏离正道”的忧心忡忡，都让他感到一种孤军奋战的疲惫与愤怒。最终，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无休止的扯皮，猛地一拍御案，发出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咆哮：
“**退朝！**”
声震殿宇，将所有的争吵瞬间压了下去。满殿文武被天威所慑，顿时鸦雀无声。李世民看也不看众人，铁青着脸，霍然起身，一甩袍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太极殿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他需要冷静，更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能打破僵局的东西！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脚步便转向了清晖园的方向。
清晖园，偏殿内。
林昊刚将那张描绘着霍尔m1819型燧发枪的图纸小心卷好，贴上标签，准备放入那个存放着“震天雷”工艺图的木匣中。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略显慌张的通报：“陛下驾到——”
林昊闻声，刚转过身，便看到李世民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低气压，板着一张如同寒冰的臭脸，大步走了进来。那双锐利的龙目中，还残留着朝堂上被激怒的余烬。
林昊心中顿时了然——看来今天的大朝会，怕是成了某些人的批斗大会，而自己这个“奇装异服”、“妖言惑众”的源头，定然是火力焦点。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迅速做出了反应。
就在李世民刚要开口，或许是想抱怨朝堂上的糟心事，或许是想询问应对之策时，林昊却抢先一步，动作自然地又将刚刚放入匣中的图纸取了出来，双手捧着，恭敬而平静地递到了李世民面前。
“陛下请看，这是臣近日琢磨出的另一件小玩意儿，或可于军伍有些许助益。”林昊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展示一件寻常物件。
李世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狐疑地接过那卷图纸，带着余怒未消的心情，缓缓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那结构复杂、线条精准的燧发枪图纸。虽然看不懂具体原理，但那精密的构造、修长的枪管以及旁边标注的种种部件名称，都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冷峻的杀伐之气。
“林小子，这……这又是什么？”李世民的目光被图纸牢牢吸引，眉头依然皱着，但语气中的怒意已然被好奇取代。
林昊知道机会来了，便开始详细解释道：“陛下，此物名为 ‘燧发枪’。”他指着图纸的关键部位，“这是一种依靠击打燧石产生火花，引燃火药，将枪管内铅子发射出去的远程武器。”
他重点突出了其相对于当前军队的优势：
“陛下，此枪虽有不足，比如有效射程目前或许仅与强弓相当，但其优点亦十分显着：
其一，训练快捷！ 无需数年苦练臂力眼力，寻常士卒数月便可熟练操作，成军极快！
其二，破甲犀利！铅子沉重，于数十步内，破寻常铁甲易如反掌。
其三，阵列威势！若成建制齐射，枪声如雷，硝烟弥漫，铅弹如雨，足以令敌胆寒，摧垮其冲锋之势。
其四，不择兵源！ 对使用者的膂力要求远低于弓弩，可选拔范围更广。”
随着林昊清晰而富有条理的介绍，李世民脸上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瓦解！他那双原本因愤怒而显得有些阴鸷的龙目，此刻迸发出越来越亮的光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千上万手持此等利器的大唐新军，列成森严阵势，用连绵不绝的排枪射击，将任何试图顽抗之敌淹没在火与铅的风暴之中！
这……这简直就是为他的新军计划量身定做的制式武器！比那需要投掷、风险稍高的“震天雷”，更适合大规模列装普通士卒！
“好！好！好一件神兵利器！”李世民猛地抬起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激动，他拍着图纸，连说了三个“好”字，“林小子，你真是朕的福星！总是在朕最需要的时候，给朕送来破局的关键！”
他之前因为在朝堂上受的窝囊气，此刻已被这燧发枪图纸带来的巨大惊喜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世家聒噪，什么大儒担忧，在这等实实在在的、能提升国力的硬实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有此神兵，何愁新军不成？何愁宵小掣肘？！”李世民意气风发，立刻对紧随其后的内侍下令：“快！传朕旨意，召将作监最好的兵器匠师，还有军器监的得力大匠，立刻携带工具材料，前来清晖园见朕！要快！”
他紧紧握着那份图纸，如同握着无价之宝，对林昊道：“林先生，又要辛苦你，指导工匠，尽快将此‘燧发枪’打造出一把样枪来！朕要亲眼看看它的威力！”
“臣遵旨。”林昊拱手应下，看着瞬间从暴怒状态切换到亢奋模式的李世民，心中暗暗好笑，也松了口气。果然，对于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能增强国家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的新技术，更能让他开心和坚定的了。
一场朝堂争吵带来的阴云，就这样被一份超越时代的武器图纸轻易驱散。李世民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而锐利，改革的决心，因为手中这纸“燧发枪”蓝图，变得更加不可动摇。而大唐的军事变革，也即将迈出更具颠覆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