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从沈玲珑掌心飘出的金色火焰,在阳光下看起来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但它飞行的轨迹异常稳定,穿过正在溃散的迷雾,越过海面上漂浮的残骸和油污,无视了所有物理世界的干扰,笔直地飞向天津港了望塔。
方磐抱着慕容翊逐渐冰冷的身体,眼睁睁看着那朵火焰靠近。他想挡,又不敢挡——本能告诉他,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火焰触及慕容翊胸膛的瞬间,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产生光芒的爆发。它就像水滴融入干涸的土地,悄无声息地渗了进去。
一息。
两息。
三息。
慕容翊胸膛上那些狰狞的裂纹,停止了崩解。
原本已经黯淡无光的皮肤下,重新泛起微弱的金色脉动——不是之前那种燃烧般的炽烈,而是一种沉稳的、有节奏的搏动,像心脏在恢复跳动。
“王爷……”方磐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慕容翊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瞳孔深处,一抹淡金色的光一闪而逝,随即恢复了常人的深褐色。他咳了一声,咳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团金色的雾气。雾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化作点点光尘。
“扶我……起来。”他的声音嘶哑,但清晰。
方磐和赶来的墨衡一起将他扶起。慕容翊站稳后,第一件事是看向海面——看向那个赤足站在水面上的人影。
沈玲珑也在看他。
隔着数百丈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但某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理解,在那一瞬间完成。
然后,沈玲珑转向了烈日帝国的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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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公主号”舰桥上,霍恩男爵的脸色已经从铁青转为惨白。
他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个突然出现在海面上的女人,那朵诡异的火焰,以及天津港了望塔上,本该死去的慕容翊重新站起。
更让他恐惧的是,当那个女人看向这边时,他感到了一种……被审视的感觉。不是战士的敌意,不是谋士的计算,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彻底的东西——像屠夫在打量牲畜,像会计在核对账目。
“男爵!”副官的声音带着哭腔,“‘铁公爵号’发来求救信号,轮机舱进水严重,正在下沉!‘不屈号’和‘胜利号’也失去动力,只能随波逐流……我们、我们怎么办?!”
霍恩男爵死死抓着栏杆,指节发白。
他看向海面上那个人影。对方没有做出任何攻击姿态,只是静静地站着。但正是这种平静,比任何炮火都更令人恐惧。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不在乎。
不在乎他们的炮舰,不在乎他们的火炮,不在乎这场本该决定两个文明命运的战争。就像大人看着孩童挥舞木剑,连认真对待的兴趣都没有。
“撤退。”霍恩男爵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
“可是——”
“我说撤退!”男爵咆哮,“所有还能动的船,转向,全速撤离战场!立刻!”
旗语慌乱地打出。残余的舰船开始笨拙地调头,受伤的铁甲舰在风帆战列舰的拖曳下,缓缓退出战场。海面上留下大片油污、残骸、还有漂浮的尸体。
没有欢呼。
天津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海面上那个人,看着她赤足走向港口,每一步踏出,脚下的海水都会自动凝固,形成一级透明的、由相位力场构成的阶梯。
她走上码头。
士兵们下意识地后退,让出一条通道。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呼吸太大声。
沈玲珑走到方磐和墨衡面前,目光落在墨衡脸上——这位格物院首席技术官此刻满脸是泪,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哭什么。”沈玲珑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账还没算完呢。”
她的手指触感冰凉,不似活人。
然后她看向慕容翊。
两人对视了片刻。慕容翊肩头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皮肤下隐约可见金色的纹路,像某种永久的烙印。
“我……”他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沈玲珑替他说道,“你记完了第一页,超额完成了任务。现在,该我来记第二页了。”
她转身,看向从龙船上匆匆赶来的皇帝萧景睿。
年轻的皇帝在禁卫簇拥下快步走来,龙袍下摆沾着泥水,冠冕也有些歪斜。他在距离沈玲珑十步处停下,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地躬身行礼:
“朕,代睿国子民,谢夫人救国之恩。”
这个礼节,太重了。
皇帝对臣子行礼,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但沈玲珑没有避让,只是平静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她说:“陛下,臣有话要说——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
萧景睿直起身:“夫人请讲。”
沈玲珑环视四周。她的目光扫过幸存的士兵,扫过受伤的工匠,扫过那些因为遗产共鸣而眼中还有淡金余晖的人。
“北海的塔,确实是我点燃星炬后吸引来的。那个文明的遗产,也确实是我主动引入睿国的。”她的声音清晰,传遍整个码头,“这一切的起因,是我。”
人群一阵骚动。
“但起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她继续说,“结果是,睿国获得了一个已死文明六千年的知识积累。结果是,今天我们用这些知识,挡住了烈日帝国的铁甲舰。”
她顿了顿:“而代价是——在未来的三年内,这些知识会以‘灵感爆发’的形式,持续涌入睿国。会有更多人突然通晓从未学过的技艺,会有更多新技术凭空出现,会有更多新思想冲击旧的制度。”
“这会带来繁荣,也会带来混乱。就像往池塘里扔进一块巨石,水花会溅得很高,但也会搅浑整池的水。”
她看向萧景睿:“陛下,您准备好了吗?准备好管理一个‘突然开窍’的国家了吗?准备好应对那些因为获得超前知识而野心膨胀的人了吗?准备好……改革一切不适应新生产力的旧制度了吗?”
萧景睿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问:“夫人,您会帮朕吗?”
“我会。”沈玲珑点头,“但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审计官’的身份。”
她抬手,掌心再次浮现那朵金色火焰。这次火焰没有飞走,而是在她手中变幻形态,最终凝聚成一枚巴掌大小的、暗金色的印章。
印章的图案是一杆倾斜的天平,左侧托盘上是一卷展开的书册,右侧是一柄断裂的剑。
“从今天起,我将在睿国设立‘秩序审计司’。”沈玲珑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对陛下负责。它的职责只有一项:审计。”
“审计新技术的应用是否安全,审计遗产知识的传播是否失控,审计制度变革的速度是否超出社会承受能力,审计……所有因遗产而产生的‘不公’。”
她看向人群中的那些老兵、那些工匠、那些普通人:
“你们因为遗产获得了力量、获得了知识、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是好事。但记住——力量需要约束,知识需要引导,机会……需要公平。”
“秩序审计司,就是那把尺子。”
她将印章按在码头的地面上。
瞬间,以印章为中心,一道淡金色的波纹扩散开来,覆盖整个天津港。波纹所过之处,所有正在泄漏的能量管道自动修复,所有过载的相位装置平稳停机,所有因战斗而紊乱的秩序场重新稳定。
就像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在混乱中切出秩序。
做完这一切,沈玲珑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夫人!”方磐惊呼。
“别急。”沈玲珑看向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温和的神色,“我只是‘回来’得太仓促,需要时间……重新‘锚定’。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会在格物院闭关。期间,秩序审计司的日常事务,由方磐暂代。”
“我?!”方磐呆住。
“你的共鸣能力,最适合感知遗产流动的异常。”沈玲珑说,“墨衡会协助你建立审计标准。慕容翊……”
她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你肩上的星炬火种,需要时间与你完全融合。这期间,你会时常感觉到……‘连接’。不是负担,是权限。好好体会它,三个月后,我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
“什么事?”慕容翊问。
“去‘回响之庭’。”沈玲珑说,“见尘星子。有些关于‘旧约’的疑问,只有他能解答。”
她的身影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
但在完全消失前,她又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
“告诉礼部那些老顽固——”
“就说我说的。”
“要查我的账,随时欢迎。”
“但记得带够算盘。”
话音落,人影散。
码头上,只留下那枚按在地上的暗金印章,还有印章周围缓缓旋转的秩序波纹。
以及,海平面上,正在狼狈逃离的敌舰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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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天津港临时行宫。
慕容翊肩头的金色纹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他面前摊开着战报、损失清单、还有沈玲珑消失前留下的、写在相位屏障上的几句话:
“星炬未灭,只是换了个记账的方式。”
“你欠我一页账,我欠你一条命。”
“扯平了。”
“但睿国的账,才刚刚开始。”
他放下纸条,看向窗外。港口的修复工作正在连夜进行,但这一次,工人们的效率高得惊人——那些在遗产共鸣中获得灵感的工匠,正在用前所未见的方法解决问题。
一个文明的遗产,正在缓缓苏醒。
而管理这份遗产的责任,比打赢一场战争,要重得多。
门外传来脚步声。
“王爷。”方磐的声音有些犹豫,“格物院那边……出了点状况。”
“说。”
“墨衡大人在整理遗产共鸣场的记录时发现,有百分之十七的‘灵感’,无法归类到曦文明的已知知识体系里。”方磐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卷发光的晶板,“它们更像是……‘预告’。预告一些尚未发生的技术,预告一些尚未出现的理论,甚至预告……一些未来可能发生的‘灾难’。”
慕容翊接过晶板。
晶板上流动的文字里,有一行被特别标注:
“相位折叠技术成熟后,第三年秋,东海海底将有‘旧约信标’苏醒。若处理不当,可能引发跨维度污染。”
时间、地点、事件、风险。
像一份来自未来的……审计预告。
慕容翊抬头,与方磐对视。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沈玲珑说的“账”,
可能比他们想象的,
还要厚得多。
而第一页,
才刚刚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