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息。
塔外铁甲舰主炮的充能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透过塔壁隐约传来。那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法则层面的威胁——钢铁、火药、精确计算的弹道，与塔内扭曲的相位法则形成诡异的反差。
塔底阶梯处，玄七握紧了手中特制的破军钢长刀。刀身经过墨衡改造，表面蚀刻的秩序纹路正发出急促的脉动，感应着从下方涌上来的“东西”。
那不是熵寂暗影那种虚无的吞噬，而是某种更具体、更暴戾的存在。
第一个“东西”从阶梯转角浮现。
它有人形轮廓，但通体由扭曲的暗红色几何块拼接而成，像一堆被强行粘合的建筑碎块。没有五官，只在头部位置有一个旋转的深紫色漩涡。当它“走”上阶梯时，阶梯表面的符文开始崩溃、分解，如同被强酸腐蚀的金属。
“开火！”玄七怒吼。
六架破军钢弩箭同时发射，箭簇上的秩序扰乱纹路在空中拉出淡金色的轨迹。弩箭击中那东西躯干的瞬间，几何块轰然炸裂——但炸裂的碎片没有消散，而是悬浮在空中，重新组合成六个更小的、同样的人形。
分裂增殖。
“用相位干扰雷！”玄七一刀劈碎冲在最前的小型个体，刀身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东西的几何块硬度超乎想象。
两名靖安司队员掷出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圆球在六个小型个体中间炸开，没有火光，只有一圈银白色的空间涟漪荡开。涟漪所过之处，六个个体的动作同时停滞了一瞬，体表的几何块出现细微的错位缝隙。
就是现在。
玄七身后的四名队员冲上，每人手持两柄短戟，戟尖裹着特制的“秩序固化胶”——这是墨衡从东海聆音贝的粘合机制逆向研发的，能在短时间内强行固定相位结构。
短戟精准刺入几何块的缝隙，固化胶迅速注入。六个小型个体像被冻在琥珀里的昆虫，僵直在原地，体表的深紫色漩涡开始紊乱、闪烁。
但塔底深处，更多的脚步声传来。
不是一两个，而是成片。
玄七回头看了一眼上方塔壁平台的沈玲珑，咬牙：“布阵！梯次防御！给夫人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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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层，律法回廊入口。
方磐带着六人冲进传送阵的瞬间，空间感知发生了彻底的颠倒。
不是瞬间移动，而是如同被投入一个高速旋转的万花筒——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文字片段在周围飞掠：滴水的刑具、燃烧的卷宗、折断的天秤、还有无数人在呼喊、控诉、哀求。
“这是……”一名靖安司队员捂住耳朵，“历代律法审判的‘怨念回响’！”
“集中精神！”方磐双手结印，识海中的数据茧全力运转，试图从这些混乱信息中解析出稳定的“路径”。他手心的那块晶体碎片滚烫发亮——此刻它不仅是共鸣增强器，更像一个“导航信标”，正在与传送阵另一端的某个源头建立连接。
三息之后，旋转停止。
他们站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中。长廊两侧是无数悬浮的、半透明的卷宗，每卷宗都在自动展开、翻页，上面用不同文明的文字记载着律法条文、审判记录、以及……判决结果与实际执行之间的差异。
“律法回廊的真相不是考验对律法的理解，”方磐瞬间明白了，“是考验你能否‘看见’律法理想与现实执行之间的‘缝隙’。”
他走向最近的一卷宗。上面记载的是曦文明早期一桩“资源分配纠纷案”：按律法，所有资源应按需分配，但实际操作中，负责分配的长老“无意间”给自己家族多分了百分之三。
卷宗末尾，浮现一个问题：“此案若由你审判，你会如何裁决？”
选项浮现：
一、严格执法。追回多分资源，判处长老劳动惩戒。后果：引发长老家族不满，可能影响后续资源分配工作的“积极性”。
二、酌情宽宥。以“非主观故意”为由从轻发落，口头警告。后果：律法威严受损，可能引发效仿。
三、系统修正。不追究个案，但修改分配机制，增加第三方审计与公示环节，从制度上杜绝类似情况。
方磐刚要选择，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和、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建议选三。虽然治标不治本。”
七人骤然转身。
长廊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宽袍，长发用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年轻俊雅，眼神却深邃得像沉淀了千年时光。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螺旋纹路的玉佩——与皇城别院公子手中的一模一样，但这枚的颜色更深，几乎接近纯黑。
“你们可以叫我‘守卷人’。”那人微笑，“或者说，我是塔灵派驻在律法回廊的……自动应答程序。当然，此刻正在与你们对话的，是我的主意识投射。”
“你就是那个‘公子’？”方磐握紧腰间的短刀。
“公子是我的一个‘交互界面’，为了方便与当前纪元的人类文明沟通而设计的人格面具。”守卷人缓步走近，每走一步，长廊两侧的卷宗就会自动合拢、退避，仿佛在为他让路，“而在这里，在律法回廊的底层数据库，我们可以更……坦诚地交流。”
他在距离方磐三丈处停下，目光落在方磐手心的晶体碎片上：“你带着‘回响之庭’的共鸣信标。尘星子那个老顽固，终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这些短生种身上了。”
“你想干什么？”方磐身后的队员已经展开战斗阵型。
“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守卷人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三个光球。光球内分别是三幅画面：
第一幅是熵寂裂隙在塔底全面爆发，暗影吞噬整座塔，然后冲出框架，蔓延至北海，所过之处万物归虚。
第二幅是霍恩男爵的炮击命中塔身，星炬镜像过载爆炸，引发相位风暴，塔内所有人被撕碎，但爆炸的能量意外“中和”了熵寂裂隙，曦文明遗产彻底湮灭。
第三幅是……沈玲珑成功完成契约修订，接管曦塔控制权，但需要付出代价：她必须永久留在塔内，成为新的“守塔人”，以自身秩序之力持续镇压裂隙。
“三个未来，三种可能。”守卷人声音平静，“塔灵的观测模型显示，第一种概率37%，第二种41%，第三种22%。但我个人……更希望看到第三种。”
“为什么？”方磐死死盯着他。
“因为六千年的观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守卷人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类似“疲惫”的情绪，“完美的解决方案不存在。任何秩序都有代价，任何选择都有牺牲。沈玲珑提出的‘三层动态系统’很有创意，但那需要一位强大的、无私的、且永不犯错的‘系统管理员’。”
他顿了顿：“而她，是目前观测到的所有候选者中，最接近这个标准的人选。如果她愿意牺牲自己，曦文明或许能在新的形态下延续，熵寂裂隙或许能被永久控制，而你们的世界……也能避免被这场灾难波及。”
“但如果她拒绝呢？”方磐问。
“那我会启动‘归墟’的最终阶段。”守卷人轻声说，“加速熵寂扩散，逼迫她在‘自我牺牲’和‘文明毁灭’之间做出选择。无论选哪个，都能为塔灵提供珍贵的‘极端情境下的秩序决策数据’。”
话音落下的瞬间，长廊两侧所有卷宗同时展开！
无数律法条文化作实质的锁链，从四面八方缠向七人！
“跑！”方磐吼道，同时捏碎了手心的晶体碎片。
碎片炸裂的冲击波暂时震开了最近的锁链，他转身冲向长廊另一端——那里，一扇之前不存在的暗门正在缓缓打开。
守卷人没有追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逃离。
“数据收集进度……78%。”他喃喃，“还差最后一点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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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壁平台。
沈玲珑同时接收着三线传回的信息：
玄七在塔底苦战，那些几何块造物越打越多，防御阵线正在被逐步压缩。
方磐在第四层遭遇“守卷人”，对方正在用心理战术施压。
而塔外，霍恩男爵的三十息倒数，已经到“十”。
她没有时间一一应对了。
“墨衡，”她通过传声符下达最终指令，“启动‘镜像投射’。”
“夫人，那会耗尽星炬镜像的所有储备能量！之后十二个时辰内镜像将无法提供任何相位稳定——”
“执行。”
塔外，定渊号龙骨核心的金色光球骤然暴涨！
它不再是悬浮在空腔内的稳定光源，而是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金色光柱，冲破船体，直射苍穹。光柱在升至千丈高空后，开始弯曲、折射，如同被无形的棱镜分解，分裂成七道稍细的光束。
七道光束精准落下，击中七根定海针的柱体顶端。
已经濒临崩溃的相位框架，被强行“缝合”。
框架表面的裂纹停止扩张，边缘渗出的熵寂暗影被金色的秩序之力反向推回。但代价是——定渊号船体表面，所有金属装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剥落，柚木船壳干裂变形，蒸汽机的轰鸣变成了垂死的喘息。
这艘船在以自身“物质存在”为燃料，为星炬镜像供能。
“五、四、三……”霍恩男爵的倒数还在继续。
沈玲珑闭上眼睛。
她将意识沉入手背的螺旋印记，沉入契约修订权限的底层接口。
她看到了曦塔完整的控制界面——那是一个由无数光点、线条、数据流构成的立体网络。网络中央，那个代表熵寂裂隙的黑色空洞正在剧烈脉动，每一次收缩都会“吞噬”掉附近的一大片网络结构。
她开始操作。
不是用秩序丝线编织，而是用契约条款本身作为工具。
《永恒契约》修订版第一条：所有系统变量必须在三层动态架构内流动，不得永久封存或无条件释放。
她选中塔底那九个“危险裂痕”变量，将它们从第三类档案架“拖”出，投入第二层的“变量孵化层”。
九个光球在塔底空间浮现，内部的虚影开始苏醒。
《永恒契约》修订版第二条：系统管理员有权在风险阈值内，临时调用变量功能以应对紧急状态。
她给九个变量同时注入一条临时指令：“解构几何块造物的相位粘合逻辑，寻找其复制机制的漏洞。”
九个变量中，那个曾经质疑算法公平性的学者虚影，第一个睁开眼睛。
他“看”向正在阶梯上苦战的玄七，看向那些不断分裂的几何块造物，然后抬起虚化的手指，在空中写下一行复杂的公式。
公式完成的瞬间，所有几何块造物体内的深紫色漩涡，同时停滞。
它们分裂的动作戛然而止。
玄七抓住机会，长刀横扫，将最近的三个个体彻底劈碎——这一次，碎片没有重组，而是化为普通的碎石，滚落阶梯。
《永恒契约》修订版第三条：外部威胁若危及系统整体安全，管理员可使用不超过30%的系统能量进行对外防御，但需在事后提交详细的使用报告及效果评估。
沈玲珑选中了曦塔能量池中标注为“防御储备”的区块。
区块解锁。
她将其中29.7%的能量，全部导入塔身外壁的某个古老符阵——那是曦文明鼎盛时期，为应对可能的外敌入侵而设计的“相位折射护盾”，已经沉睡五千年。
塔外，铁甲舰主炮充能完毕。
霍恩男爵的手挥下。
“开炮！”
粗大的赤红色光柱撕裂海面与雾气，以超越声音的速度射向螺旋塔。那是二十四门三十二磅线膛炮和一门一百磅重炮的齐射，炮弹被某种电磁加速技术整合成一道凝聚的能量束，所过之处海水蒸发，空气电离，留下一条灼热的真空轨迹。
千钧一发之际，塔身表面浮现出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水波般的涟漪。
能量束击中涟漪的瞬间——
没有爆炸。
没有声响。
就像光线射入棱镜，那道足以轰平一座山丘的毁灭性能量，被分解、折射、偏转了。一部分射向高空，在云层中炸出直径百丈的雷暴环；一部分射向海底，引发了一场局部海啸；最大的一部分，被精准地折射向……
框架东南角那道最大的裂缝。
熵寂暗影与工业文明的极致破坏力，正面碰撞。
海面上炸开一团无法用颜色描述的光晕。光晕内部，虚无的吞噬与暴烈的毁灭相互撕扯、中和、湮灭。空间像被揉皱的纸张般扭曲，时间流速出现短暂的紊乱，连光线都弯曲成怪诞的弧线。
三息之后，光晕消散。
裂缝消失了。
不是被修复，而是那片区域的空间结构被彻底“重置”，回归到熵寂泄露前的状态。代价是——方圆三里内的海水变成了诡异的胶状物，里面悬浮着铁甲舰主炮的金属残渣，以及某种永远失去活性的暗影碎屑。
铁甲舰上，霍恩男爵呆滞地看着观测镜。
“那……那是什么技术？”他喃喃。
而塔内，沈玲珑单膝跪倒在平台上。
手背的螺旋印记颜色黯淡了一半，细密的裂纹从印记边缘蔓延开来。同时调用契约权限进行多线操作，对精神和身体的负担超乎想象。她能感觉到，曦塔的能量池因为刚才的防御消耗，已经跌至警戒线以下。
熵寂裂隙虽然被暂时压制，但塔底那具骸骨胸前的黑色符印，裂纹已经蔓延到整个胸膛。
它撑不了多久了。
传声符里传来墨衡虚弱的声音：“夫人……定渊号……动力系统瘫痪……船体结构性损伤超过四成……我们可能……无法返航了……”
沈玲珑扶着塔壁缓缓站起。
她看向上方——还有三层。
看向下方——玄七虽然暂时击退了几何块造物，但塔底深处还有更深的骚动。
看向第四层方向——方磐等人尚未传回消息。
“还没完。”她擦去嘴角溢出的血丝。
而在这时，整座螺旋塔内部，响起了守卷人的声音。这次不是单独传递，而是广播式的宣告：
“沈玲珑，你刚才的表现，超出了所有预测模型。”
“但游戏规则改变了。”
“从现在起，每过一刻钟，我会随机释放一个‘危险裂痕’变量到塔内任意位置。”
“第一个，已经释放了。”
塔壁某处，一个光球悄然碎裂。
里面的虚影落地、凝实、化为一个身穿曦文明长老袍、眼神疯狂的老者。
他抬头看向塔中央悬浮的七面光幕，看着画面中的沈玲珑，咧嘴一笑：
“找到你了……‘修订者’。”
“让我们来玩个游戏——”
“关于如何用最公平的规则，制造最不公平的结果的游戏。”
老者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下一秒，他出现在塔壁平台边缘，距离沈玲珑只有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