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予一连在庄子上住了数日。
赵昌与陈樊已被革职查办,投入了大理寺狱,萧党一派人人自危之际,皇帝却忽然召她进宫。
原来是虞汾传回急报——卫指挥使于海,已在卫所官署内“畏罪自尽”。
那些本就语焉不详、未有落款的秘信,随着唯一人证的死亡,彻底成了死无对证。
谢清予到时,皇帝已独自在空寂的殿内坐了许久,她缓步上前,裙裾无声拂过光洁的金砖,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缓缓睁开眼,看向谢清予的目光有些复杂又有些陌生,更有一丝欣慰,忽然问道:“太子最近如何了?”
“回禀父皇,皇兄一切安好。”谢清予垂眸回答。
“一切安好……”皇帝蓦然哂笑,声音干涩难抑。
他的嫡子瞎了,大周的储君废了,如此能算安好吗?
“安平,你想替东宫撑一撑,却并非易事……”语落,一声沉重地叹息坠在殿中。
谢清予当日把那些东西给蒋安的时候,便等同于将自己的心思摊开在皇帝面前了,此时也未多言,只是抬眸,目光清亮地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道:“女儿撑不了,还有父皇!”
皇帝缓缓沉下目光,落在她不卑不亢的面上:“太子若是复明无望,朕……亦撑不了。”
此言一出,本就空寂的大殿更是陷入了一片冰冷的死寂。
——
时近正午,暑气蒸腾,灼人的日光晒得琉璃瓦发烫。
承明殿内虽开了窗,却仍闷热难耐,一丝风也无。
九皇子谢谡独自坐在书案后,额头上已沁出一层细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却恍若未觉,只偶尔抬起袖子胡乱擦一下,便又沉浸于案前策论之中。
皇帝悄然步入殿内,目光落在摊开的那篇策论上。
文章不长,字迹已初具风骨,工整清劲,内容虽略显稚嫩,却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显是用了十足的心思。
皇帝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
谢谡写完最后一句,才惊觉身后有人,回头见是皇帝,吓了一跳,忙起身下跪:“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驾到,儿臣失仪,请父皇恕罪。”
殿内酷热,李德悄然使了个眼色,不久便有两名小太监抬来两台冰鉴,轻放在殿角,丝丝凉意悄然散开。
“起来吧。”皇帝在谢谡的位置坐下,拿起那篇文章又细细看了一遍,沉默片刻,忽然道:“为君者,明知权臣结党,势成尾大不掉之局。纵洞见其弊,然其党羽盘根错节,牵一发则动全身,何以处之?”
侍立在侧的李德眼皮一跳,心跳骤然加速,忙将头埋得更低了。
谢谡怔忡片刻,纤长的睫毛在玉面上投下浅影,但见少年端正身形,蹙眉凝思时,竟有几分老成气象。
蝉声自琉璃窗外断续渗入,更衬得殿宇寂然。
“回父皇。”谢谡终于抬首,目光澄澈如秋泓:“权臣之患,非一日之寒,若遽以雷霆手段,恐伤社稷元气。儿臣以为,此局当效汉武推恩之智,参光武柔道之谋。昔晁错削藩,操之过急而致七国之乱。主父偃献策令诸侯推恩分封子弟,终使强藩自解。今对权党亦当明施恩典,暗分其势,使之离其根基。”
少年声如碎玉,继续道:“待其枝干分离,再行范仲淹澄汰之策。庆历新政虽未竟全功,然‘明黜陟、抑侥幸’六字,正是剜除腐肉之利刃。对于首恶当如太宗伐李建成,擒贼先擒王,而对胁从者宜学诸葛亮平南中,攻心为上,七擒七纵以收人心。”
他忽然俯身行大礼:“然儿臣最愚之见,仍是太子殿下教导的‘水舟之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结党之根终在民心。若效文景之治广开言路,使寒门英才皆有晋身之阶,则朋党自失土壤。如此刚柔并济,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一番话虽无惊人之语,却胜在思路清晰,懂得权衡渐进,并非一味强调强硬或怀柔。
皇帝听完久久未语,面色却柔和了些许:“学业不可荒废,亦要保重身子。”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谢谡躬身道。
皇帝站起身,并未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承明殿。
李德连忙跟上,背后却已惊出一层冷汗,跨出宫门的那一刻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少年身姿挺拔,正屹然立于廊下。
出了承明殿,皇帝忽而放缓了脚步,目光扫过廊外灼热的日光,神色淡淡道:“这承明殿伺候的人,看来是愈发不尽心了,皇子读书之所,竟酷热如此,若中了暑气,耽误了学业,谁担待得起?”
李德心中凛然,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惶恐:“老奴该死!定是那些奴才偷懒耍滑,奴才定重重惩处,绝不再犯!”
皇帝瞥了他一眼,眼神淡漠:“罢了,倒也不必大动干戈。”
李德这才直起身,悄然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时近正午,皇帝索性摆驾去了德妃宫中。
德妃早已得了通传,领着宫人在殿外迎驾。
三年过去,九公主已能蹦蹦跳跳地走路,正是玉雪可爱,惹人怜惜的时候。
她见了皇帝也不怕生,挥着胖乎乎的小手,开心地叫着“父皇”,纯真的笑靥逗得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心中阴霾似也被驱散了不少。
德妃温婉笑着,亲自布菜盛汤,细心周到。
席间气氛融洽,皇帝似乎心情大好,慨然道:“这后宫之事,繁琐冗杂,你能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诸事妥帖,朕心甚慰。若宫里人人都能如你这般体贴朕心,朕便可安心了。”
德妃浅浅垂眸,面上愈发谦逊:“陛下谬赞,臣妾愚钝,不过是恪守本分,遵循旧例罢了,且一应大事,臣妾皆谨遵皇后娘娘懿旨,不敢专擅。”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殿内摆放的冰盆:“如今天气是越发炎热了,朕看宫中用度,或可酌情增添一份冰例,以免宫人中了暑气,行事昏聩。尤其是承明殿,皇子们读书辛苦,殿内酷热,如何能静心向学?这点小事,你看着安排便是。”
德妃执着汤匙的手倏然顿住,立刻起身跪下:“陛下恕罪!是臣妾疏忽了!”
皇帝看着她惶恐请罪的模样,虚扶了一把,语气温和:“爱妃不必如此惊慌,朕并非责怪于你,你协理六宫,千头万绪,岂能事事巨细靡遗?”
德妃这才似松了口气,谢恩起身,笑容重新变得温婉得体:“谢陛下体谅,臣妾定当尽心。”
皇帝又逗了逗九公主,这才起驾回了德政殿。
待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处,德妃脸上的温婉笑容才缓缓敛去,眼中掠过一丝深思。
“母妃,好看吗?”九公主摇摇晃晃地举着一枝刚摘的鲜花跑来,笑嘻嘻地扑进她怀里。
德妃立刻收敛思绪,脸上重新漾起慈爱温柔的笑容,弯腰抱起公主,柔声道:“嗯,花花真好看,是要送给母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