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归云庄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朝雾中,昨夜的肃杀之气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奇异的平静。
侧院一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厢房内,梅超风早已醒来,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即使服用了程灵素的宁神药物,重见光明的希望与臣服于人的复杂心绪,依旧在她心中激烈翻腾。
她僵硬地坐在床沿,那双空洞的眼眶对着窗棂透入的微光方向,仿佛想要穿透黑暗,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门被轻轻推开,程灵素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个瓷瓶、一个针囊和一些干净的纱布。
她身后跟着黄蓉,黄蓉主要是好奇,想亲眼看看程灵素如何施为。
“梅前辈,感觉如何?我们现在开始第一次治疗,可好?”程灵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梅若华身体微微一紧,随即缓缓点头,声音干涩:“有劳……程姑娘。”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但紧握的拳头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程灵素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先净了手,然后走到梅若华面前,轻声道:“前辈,放松些。治疗过程可能会有些许酸胀刺痛,但请务必保持心神宁静,配合我的引导。”
她先取出一个玉瓶,倒出几滴清澈粘稠、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液体在指尖,解释道:“这是‘清心露’,我先为你按摩眼周穴位,活络气血,缓解经络紧绷。”
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带着微凉湿润的触感,轻柔而精准地按上梅若华的眼眶周围,从攒竹、鱼腰,到丝竹空、瞳子髎……她的手法极其娴熟,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梅若华初始身体还有些僵硬,但在那舒缓的按摩和清心露清凉药力的作用下,紧绷多年的眼周肌肉竟慢慢松弛下来,一股久违的舒适感让她几乎喟叹出声。
黄蓉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她虽也懂些医理,但程灵素这手精准的认穴与柔和却富有渗透力的手法,让她暗自佩服。
按摩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程灵素停下动作,取过针囊。
针囊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细若牛毛的金针,在晨光下闪着柔和的金芒。
“接下来需用金针,疏导淤塞的经络。请前辈凝神静气,勿要运功抵抗。”程灵素语气郑重。
梅若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到了这一步,她已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信任。
程灵素凝神静气,玉指拈起一根三寸长的金针,出手如电,精准无比地刺入梅若华眉心的“印堂穴”!
这一针下去,梅若华只觉得一股微弱的酸胀感直透脑海,让她精神一振。
紧接着,程灵素双手连动,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一根根金针带着微弱的破空声,依次刺入梅若华头面部的“睛明”、“承泣”、“四白”、“太阳”、“率谷”等要穴!
每一针都深浅不一,角度刁钻,或捻或转,或提或插,手法变幻莫测。
黄蓉看得屏住了呼吸,她认出这些穴位大多与眼部经络相连,但程灵素的下针顺序和手法,却与她所知的大不相同,似乎蕴含着某种更深奥的医理。
梅若华只觉得一股股或酸、或麻、或胀、或热的气流,随着金针的刺入和程灵素的运针,在眼眶周围的经络中艰难地流动、冲撞着。
那感觉并不好受,如同多年淤积的河道被强行疏通,带来阵阵刺痛,尤其是当金针触及某些淤塞严重的节点时,那疼痛更是尖锐,让她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
但她紧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节已然攥得发白。
她能感觉到,那些困扰她多年、如同铁锈般附着在经络中的阴寒滞涩之感,正在被这精妙的针法一点点地撬动、化解!
程灵素全神贯注,光洁的额头上也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她下针极稳,感知着金针传来的细微反馈,不断调整着力度和手法。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程灵素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始依次起针。
每起一针,都带出一丝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暗色血珠,那是被逼出的淤毒。
起针完毕,程灵素又从一个瓷瓶中倒出一颗龙眼大小、色泽碧绿、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丹药,递给梅若华:“这是‘清灵散’炼制的丹丸,请前辈服下,可助内化淤毒,安抚受创的经络。”
梅若华接过,毫不犹豫地吞服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温和的药力迅速散入四肢百骸,尤其是眼部周围那火辣辣的刺痛感,在这股药力的抚慰下,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温润感。
最后,程灵素用另一种淡绿色的药膏,小心地涂抹在梅若华的眼皮周围,并用纱布轻轻覆盖。
“第一次治疗便到此为止。”程灵素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温和,“过程会有些痛苦,但这是必经之路。之后每日需按时服药,药膏每日更换一次。七日后,待眼部经络初步疏通,我们再行第二次金针治疗,并开始服用‘复明丹’。”
梅若华静静地坐着,感受着眼部传来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不再是死寂的黑暗和时不时的阴寒刺痛,而是一种……仿佛被温水流过、隐隐透着些许活泛气息的感觉。
她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努力地“看”向窗外。
依旧是黑暗。
但……似乎又不是完全的黑暗。
在那片永恒的、令人绝望的漆黑深处,她仿佛……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光感?
不是形状,不是颜色,只是一种纯粹的光亮与黑暗的区分感,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墨汁中,滴入了一滴清水,虽然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
梅若华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痛苦,而是极致的激动!她猛地抬起手,想要去触摸眼前那微弱的光感,却又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光……我……我好像……感觉到光了……”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空洞的眼眶中,竟缓缓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冲开了脸上尚未干透的药膏。
这泪水,不再是仇恨与暴戾的产物,而是希望重燃的证明。
黄蓉看着这一幕,心中也颇为触动,对程灵素的医术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程灵素看着梅若华激动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浅淡而欣慰的笑容:“能感知光感,便是极好的开端。说明淤塞的经络已有松动,受损的神经也并非完全坏死。
前辈请安心静养,循序渐进,必有重见光明之日。”
梅若华闻言,挣扎着从床沿站起,面向程灵素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哽咽却无比郑重:“程姑娘……再造之恩,梅若华……永世不忘!”
这一刻,什么“铁尸”的凶名,什么江湖的恩怨,似乎都在这真切感受到的希望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她对南宫宸的臣服,不再仅仅是迫于武力与交易,更增添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期盼。
程灵素连忙侧身避开,扶住她:“前辈不必如此,医者本分而已。”
黄蓉也上前笑道:“梅师姐,既然看到了希望,就更要好好配合程姐姐治疗。等你眼睛好了,咱们天机阁可是又多了一员大将呢!”
梅若华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张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阴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于“生动”的表情。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三人身上。
一场妙手回春的治疗,不仅驱散了梅若华眼中的部分黑暗,更在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中,投下了一缕充满生机的阳光。
归云庄的清晨,因此而显得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