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幽。”
熟悉的声音响起，猛然将望幽从无尽的梦魇中唤醒。
她回过头，重夜站在她身后。
“为什么？”
望幽眼神凝滞，失去了往常的光亮。她漆黑的瞳孔空洞洞的，像两只干涸的泉眼，再涌不出一滴生机。
不管撕心裂肺还是肝肠寸断，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刹那枯死。
她的表情平静的可怕，甚至有些木然。
“为什么？”
望幽看着重夜，轻声喃喃。
明明已经费尽心思做了那样周全的准备，明明已经拼尽全力杀死了明昊，但为何结局会是这样？
重夜抿紧唇，将人揽入怀里。
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所有在乎的人尽皆惨死，望幽的世界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重夜闭了闭眼睛，喉间泛起血腥，连环抱望幽的双臂都在微微颤抖。
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没人发现明昊离开应天身体时将神魂分裂出了一小缕。
彼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袭向各自的那两团金光上，完全忽略了在应天消散的飞灰里，夹杂的那一丝落在既白眉心的微不可见的光芒。
重夜也没有想到，明昊明明可以借此逃出生天，再图其他，却宁愿自爆陨灭，也要毁了所有。
“明昊说他赢了。”
望幽侧脸靠在重夜肩膀上，直直看向虚无的前方。
“多可笑啊，比起生死，他居然更在乎输赢。”
她声音干涩，连嘲讽的语气都没有丝毫起伏。
重夜叹道，“他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明昊不理解他和望幽为何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一直坚定地认为神才是这世界的主宰。
万物生灵微如蚍蜉，一念可杀，只配成为匍匐在神明脚下的泥土，根本不值得任何守护。
明昊不接受失败，也不允许毕生的信念被破坏，所以在最后宁愿自爆也想要证明，神存在的价值高于一切。
为了生存不择手段，说着即使摧毁天道也要达成目的，永远都是利益至上以自我为中心，可到最后，原来最固执的那个人，也是他。
望幽离开重夜的怀抱，直直看进他的眼里，
“不，他不对。”
她顿了一下，复又重新说了一遍，
“他不对。”
这次她的语气更加果决，眼神也泛起波澜。
忽然有异动传来，望幽将视线再次投入下界，俯视着如炼狱般死寂的画面。
血肉枯骨之上，有灵气渐渐蒸腾而起，源源不断地涌入天际。
望幽感觉停滞的灵力仿佛被打开了一道一直被堵塞的阀门，与外界的力量产生共鸣，连消耗过度的神魂也得到了滋润。
混沌元气复苏。
望幽愣了下。
他们一直想方设法复苏的混沌元气，此刻以这种形式再度出现，更像是演到高潮的戏幕落下前，主人公最后被呈上的一杯毒药。
一饮而尽之后，便是这出戏戛然而止，余音绕梁之时。
望幽骤然摇头大笑，只觉荒诞。
重夜神色更加担忧。
望幽笑的眼泪都溢了出来，眸中的泉眼却是再次涌出汩汩生气。
她轻拭眼角，被泪洗涤后的眼眸明光透亮。
“我好像知道天道想要做什么了。”
“它想要覆灭世界，重归混沌后，再塑洪荒。”
重夜闻言猛然抬眸，瞳孔微张。
望幽声线平稳，徐徐道来。
“上古神只一直游离于三界之外，从不与苍生万物发生丝毫联系。我们汲取混沌元气维持自身存在，却只取不予，致使天道失衡，混沌元气消耗殆尽，而后诸神陨落。”
“可混沌元气的消失直接影响了三界分支的其他灵气。灵气骤减，人族难以修炼至成仙或成魔，而仙魔两族也再无法飞升成神。各界种族固化，诸如冰夷和青龙等血脉精纯法力高深的各氏族也不再繁衍。”
“世界发展就此停滞不前，三界只会缓慢走向消亡，而天道也会随之不复存在。可天道之力已无法扭转乾坤，若想天道恒久，便只能在力量耗尽前加快三界消亡的速度，而后再创造一个没有神只的新世界，重新支撑起天道运转。”
“但天道意识受制于三界因果，无法强行灭世。所以它挑中上古神只作为棋子，间接给予我们短暂苏醒的机缘，想让我们为复苏混沌元气以延续生命而去主动覆灭三界。最后剩下苟延残喘的我们，等到那点混沌元气耗尽，也自然会没入尘土。”
望幽仰头远眺，目光穿过重重云雾，望向无尽虚空。
天道之下，皆为蝼蚁。绝路尽头，方见命运。
即使是法力无边的上古神只，也不过是天道运筹的这场棋局中的弃子而已。
听到这里，重夜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望幽这般心明性净，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都清楚自己需要付出什么。
她绝不会允许自己真切热爱和想要守护的这个世界，就这样在她眼前毁灭。
他知道，望幽一定会让一切都恢复如初，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重夜忽然低声轻笑了下，带着点感叹，心底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他表情不再凝重，甚至挑眉笑道，
“你说过，不论天道这盘棋怎么下，都会杀出一条生路。”
望幽收回目光，平静地看向重夜。
“可我要做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事情。”
“我知道。”
重夜眼神如水。
“不会后悔么？”
望幽问道。
重夜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轻柔地归拢在耳后，温声道，
“我起初并不在意什么苍生万物，什么三界稳定；也不关心这世间草木枯荣，日升月起。是你将我拽入这万丈红尘，让我从此不再是虚无中飘荡的孤魂。我在你的影子里，看到了我自己。”
不是夜神，也不是魔主，仅仅是作为重夜，与这芸芸众生一样，普通却有价值的存在。
“我知道，那是你想要扛起的责任，是你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他们如今也成为了我愿意为之努力并付出一切的使命。”
重夜轻柔地将吻印上望幽的眼角。
“只要跟你在一起，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我都甘之如饴。哪怕是彻底陨灭，也是和你同归虚无，从此你我神魂相合，肉体相混，再不分离。”
他眉间霜雪融尽，化为春江月明。那双月瞳倒映着望幽的面容，粼粼清光驱散了她心底所有的犹疑。
“同生或共死，于我而言都是完美的结局。”
望幽伸手勾住重夜的脖子，重夜配合地俯下身来。
一个深吻，传递了所有望幽无法诉诸言语的复杂感受。
两人并肩而立，俯瞰三界这一片废墟。
“明昊错了，正是因为万灵脆弱渺小，才需要守护。也正因为神只一念生死，才更应克制。”
望幽的身上升起盈盈月光，如一层轻纱渐渐向四周铺开来。
月光里最先出现的是离他们最近的既白，他表情茫然，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而后是伫立在两侧的司眉和仙魔两界的几十万大军，他们一个接一个慢慢从月光中浮现。
望幽的脸上血色褪尽，额角青筋暴起，伴随着神魂崩裂的剧痛，体内神力开始快速流逝，可月光的延展速度却没有丝毫放慢。
同一时间，无数的优昙花瓣自重夜身体里不断向外飘散。漫天花雨中，每一片花瓣坠落的地方，也都会出现一个身影。
望幽咬牙，开始将月光降落至下界。
“既然是因为上古神只的无度索取才致使天道失衡，那便把我们从这世界获得的一切都还给万物苍生。”
神魂，神力，神躯，还有混沌元气。
所有曾经得到的，统统舍去。
望幽并不觉得这是自我牺牲，在巨大的痛苦中，她的神志依旧无比清醒，充斥着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欲望。
但是面对眼前惨烈的世界，挽回一切的信念压过了所有想法。
神能灭世，自然也能救世。
明昊以神魂自爆造成的伤害，望幽只能以燃尽神魂去竭力修复。
这是一次豪赌。
她赌上古神只的“舍”能换苍生万物的“得”，取舍有度，才有机会平衡天道，扶正循环，让停止发展的世界再次进入新的流动。
赌输了，神明从此湮灭于宇宙洪荒，但却能为这个世界多争取一段时间，将其恢复至未被天道意识干涉的模样。今后或许缓慢走向消亡，也或许出现新的篇章。
赌赢了，本该陨灭的神只，将会在这因果舍得里，突破天道封杀，于世界新的轮回中重生。
所以这不是一场献祭，而是，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