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遇袭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特定的圈层内漾开涟漪后,表面却迅速恢复了平静。无论是徐阶一系,还是与“裕泰昌”有牵连的势力,都仿佛集体失声,未对此事做出任何公开反应。但这种沉默,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度支司内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周郎中依旧笑容可掬,但言语间更多了几分试探与谨慎。同僚们看林砚的眼神,则混杂着敬畏、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那管理档案的老书吏更是称病告假,数日未曾露面。
林砚心知,这是对方在观望,也是在施加心理压力。但他不为所动,每日依旧准时点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账册的复核中。只是,他不再仅仅局限于江西、湖广的税赋账目,开始以“熟悉业务”为名,向其他书吏调阅一些往年太仓库与其他省份的往来账目副本,动作不大,却绵密而持续。
暗地里,赵铁鹰的“听风阁”和王守哲那边的调查都加快了节奏。压力之下,必有松动。终于,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通过一个意想不到的渠道,浮出了水面。
这日傍晚,林砚正准备散值,一名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管抄录文书的中年书吏,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将一个揉成团的纸笺塞到了林砚手中,随即低头快步离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林砚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纸团拢入袖中。回到马车上方才展开,只见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甲字柒号库,丙架,底层,‘景隆三十八年,工部河工特别支用簿’。”
景隆三十八年?那正是先帝朝末期,也是黄河上一次大规模决口,朝廷耗费巨资治河的年份!“工部河工特别支用簿”?这与他在江西、湖广账目中发现的“河道维护银”以及太仓库流出的“军器制造”等款项,在名目和时间上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
更重要的是,“甲字柒号库”正是之前那老书吏推脱无法调阅的档案库之一!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看似不起眼的纸条,很可能指向了关键证据!这名书吏为何冒险帮他?是出于良知未泯?还是另有所图?此刻已无暇细究。
他立刻吩咐车夫转向,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去了王守哲府上。他将纸条示于王守哲,并说明缘由。
王守哲看着纸条,神色肃然:“甲字柒号库……那是存放部分机要陈年旧档之处,看守严密,寻常官吏无权调阅。看来,对方将关键证据藏在了最不起眼,也最难接触到的地方。”
“我们必须拿到那本支用簿!”林砚斩钉截铁道。
王守哲沉吟良久,缓缓道:“硬闯或强行调阅,必会打草惊蛇。此事……或可借力。”
“借力?”
“七殿下。”王守哲低声道,“殿下近日正在研读前朝治河方略,对景隆朝河工之事颇有兴趣。若由殿下以研习之名,向翰林院或宫内书库调阅相关典籍档案,顺带提及户部存有当年支用记录以供参考,再由殿下身边得力的内侍前往办理……或可成事。”
林砚眼睛一亮。利用皇子求知的名义,迂回接近目标,确实是一条妙计!既合情合理,又能避开户部内部的阻挠。
“只是,此事需殿下首肯,且必须绝对可靠之人经办。”王守哲补充道。
“晚辈明白。”林砚点头。这无疑又要欠下七皇子一个大人情,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王守哲当即修书一封,以密语写成,交由心腹连夜送入宫中。
次日,林砚在度支司如坐针毡,表面却强自镇定。直到下午,一名身着内侍服饰、气质沉稳的中年宦官来到度支司,手持七皇子朱瑾的手谕,言明殿下需查阅景隆朝河工支用旧档以佐读史。
周郎中闻讯赶来,验看手谕无误,脸上堆笑,眼神却闪烁不定:“公公,殿下所需,下官自当尽力配合。只是这陈年旧档,尘封已久,调阅需时,且有些库房……”
那内侍面无表情,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下的功课耽搁不得。杂家奉旨办差,还请周郎中行个方便,指明库房,杂家自会带人查找。若有不妥,杂家一力承担。”
话已至此,周郎中无法再推脱,只得亲自引路,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一行人来到甲字柒号库,库门紧锁,守卫见到皇子手谕和内侍,不敢怠慢,连忙开门。库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架阁之上,卷宗堆积如山。
按照纸条提示,林砚与那内侍目光交汇,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内侍会意,直接走向丙架,在底层一番翻检,果然找到了那本页面泛黄、封面写着“景隆三十八年,工部河工特别支用簿”的厚厚册籍。
“便是此册了。”内侍将册子取出,拂去灰尘。
周郎中在一旁看着,脸色微微发白,强笑道:“公公,此乃工部旧档,与我户部……”
“殿下要的,便是涉及钱粮支用的记录。”内侍打断他,将册子小心收好,“周郎中,杂家告辞了。”说罢,不再多言,带着册子转身离去,留下周郎中一人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册子并未直接交给林砚,而是由那内侍直接带回宫中,交由七皇子。这是王守哲与林砚商议好的,以确保证据的安全,也避免林砚过早暴露。
是夜,七皇子朱瑾派人密召林砚入宫。
在朱瑾那间摆满书籍的偏殿内,烛火通明。那本《工部河工特别支用簿》就摊在书案上。朱瑾脸色凝重,指着其中几页对林砚道:“先生请看。”
林砚凑上前,仔细翻阅。这本支用簿详细记录了景隆三十八年,朝廷为治理那次特大黄河水患,由工部经手、从太仓库和各地藩库调拨的巨额资金的详细去向。
很快,他找到了与之前疑点对应的条目!数笔巨款,在工部的账册上明确记录为支付给“裕泰昌”银号,用于“紧急采办治河石料、木桩”等,款项数额、时间与他在户部账册上看到的模糊记录高度吻合!
然而,问题就在于“高度吻合”。这些款项在工部的记录看似清晰,但仔细推敲,其所调拨的物料数量,远超当时实际工程所需,价格也远高于市价。更关键的是,这些支付给“裕泰昌”的款项,在后面并没有对应的、详细的物料验收和入库记录!仿佛银子拨出去,买了东西,然后这些东西就凭空消失了!
“果然如此!”林砚眼中寒光闪烁,“他们利用黄河决口、朝廷急于拨款的机会,通过工部和户部联手做账,虚构采购,套取国库银两!‘裕泰昌’就是他们洗钱和转移资金的白手套!”
朱瑾稚嫩的脸上满是怒容:“蛀虫!国难财也敢发!如此巨款,若能真正用于河工,何至于堤防年年修,年年垮!”
他看向林砚:“先生,如今铁证在手,是否可立即上奏父皇,请旨查办?”
林砚却摇了摇头,冷静道:“殿下息怒。此册虽是铁证,但仅能证明工部当年拨款给‘裕泰昌’存在问题。要扳倒背后的势力,还需更多证据链。比如,‘裕泰昌’收到这些银子后,最终流向了何处?与哪些官员有利益输送?宫内那位妃嫔的家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当年经手此事的工部、户部官员,如今何在?是否还有后续?”
他指着册子上一处印章:“您看,这经办官员的签押……似乎有些眼熟。”
朱瑾仔细看去,脸色微变:“这……这是现任工部右侍郎,刘永年的私章!他当年竟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主事!”
林砚沉声道:“所以,此事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几个已经致仕或调离的官员,很可能涉及现任的高官,甚至……更高层面。我们需耐心布局,务求一击必中,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朱瑾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是孤急躁了。那接下来,该当如何?”
林砚看着烛火下那本承载着无数秘密的支用簿,目光幽深:“接下来……该请王大人,还有都察院那位刘通判,动一动了。我们需要一场看似偶然的‘审计’,将火烧得更旺一些。”
柳暗花明,铁证初显。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一张针对贪腐集团的大网,开始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