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吏张诚的深夜投诚,如同一块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潭水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各方势力间微妙的平衡。林砚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在详细录下张诚的口供并令其画押后,并未立刻采取行动,而是连夜密信王守哲与七皇子朱瑾,请求紧急会面。
次日夜,王守哲府邸,一间绝对隐秘的地下密室之中。
烛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林砚将张诚的供词抄录本呈上,并陈述了昨夜详情。
朱瑾看完供词,稚嫩的脸上已是怒意勃发,拳头紧握:“蛀虫!硕鼠!竟敢如此!一个小小的度支司书吏,竟也参与其中,这户部、工部,到底烂到了何种地步!”他看向林砚和王守哲,“先生,王侍郎,如今人证(张诚)、物证(河工支用簿及林砚整理的账目疑点)俱全,是否可立即禀明父皇,请旨彻查?”
王守哲相较于朱瑾,显得更为沉稳老练。他仔细翻阅着供词,眉头紧锁:“殿下息怒。张诚倒戈,确是意外之喜,其所供细节,与贤侄之前所查多处吻合,可信度极高。然而,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谨慎。”
他看向林砚与朱瑾,沉声道:“张诚所言,主要指向周启明与工部刘永年,虽也提及背后有更大势力,但语焉不详。若我们此刻贸然发动,周、刘二人很可能成为弃子,将一切罪责揽下,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如宫内那位,以及可能牵扯到的更高层官员,则完全可以撇清关系,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反咬一口,指责我们构陷大臣、搅乱朝纲。”
林砚点头附和:“王大人所言极是。打蛇打七寸。我们手中的证据,足以扳倒周启明和刘永年,但若不能借此揪出更深层的保护伞和利益网络,不过是隔靴搔痒,甚至可能逼得对方狗急跳墙,做出更极端之事。昨夜张诚投诚,对方未必毫无察觉,我们必须考虑到他们毁灭证据、串供,甚至对张诚及其家人下毒手的可能。”
朱瑾并非冲动之人,闻言也逐渐冷静下来,沉吟道:“那依二位之见,该当如何?”
林砚与王守哲对视一眼,由林砚开口道:“殿下,如今之势,敌明我暗已然不可能。对方必然已有所警觉。我们需改变策略,由‘暗查’转为‘明逼’,打一场快仗!”
“明逼?快仗?”朱瑾若有所思。
“不错。”林砚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我们不再隐藏调查进度,反而要大张旗鼓!请王大人联络都察院中可靠的御史,即刻上本,不直接弹劾具体某人,而是以‘风闻户部度支司、工部都水司账目混乱,疑有巨万亏空’为由,请求陛下下旨,由户部、工部自查,并请都察院、翰林院派员监督!将事情彻底摆到台面上!”
王守哲接口道:“同时,殿下可再次向陛下进言,强调清理财政积弊对于应对边关、漕运等急务的重要性,推动陛下下定决心。而我们,则利用对方忙于应付公开审查、焦头烂额之际,暗中加快对‘裕泰昌’资金流向、以及刘永年、周启明等人其他罪证的搜集,务求在对方断尾求生之前,找到直指核心的铁证!”
“此乃阳谋!”朱瑾眼睛一亮,“逼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应对,让他们没有时间从容布置、销毁证据!好!便依此计!”
计议已定,三人立刻分头行动。
王守哲连夜联络都察院几位素有清望、且与徐阶一派不睦的御史。次日早朝,便有数道奏折如同连环箭矢般射向户部与工部,虽未点名,但“度支司”、“都水司”、“历年河工、军械款项”、“账目糊涂”、“疑点重重”等字眼,已足以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看着下方慷慨陈词的御史,又瞥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徐阶以及脸色有些难看的户部尚书李严、工部尚书,眉头微蹙。他近来也深感国库支绌,各处要钱捉襟见肘,如今听闻两部核心司局账目可能存在问题,心中已然不悦。
恰在此时,七皇子朱瑾于经筵后,再次向皇帝进言,谈及《资治通鉴》中历代衰亡多始于财政崩溃,恳请父皇重视账目清查,认为“账目清,则吏治可清一半;财政明,则国事可明大半”,言辞恳切,立意高远,深合帝心。
多方因素作用下,皇帝终于下旨:着户部、工部即日起,对近十年所有专项款项账目进行彻底自查,限期一月厘清!并令都察院、翰林院选派官员,组成稽核小组,全程监督!
旨意一下,朝野震动!
户部度支司和工部都水司,瞬间成为了整个京城官场的焦点。周启明接到旨意时,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回到司内,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第一次感到了灭顶之灾般的恐惧。工部右侍郎刘永年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方面要应付部内自查,一方面还要千方百计地与宫外“裕泰昌”的胡明达以及宫内那位妃嫔的家族撇清关系,暗中串供。
然而,林砚和王守哲岂会给他们喘息之机?
就在两部忙于“自查”,试图丢卒保车、掩盖核心罪证之时,赵铁鹰的“听风阁”与王守哲掌握的其它渠道同时发力,针对“裕泰昌”和胡明达的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他们拿到了胡明达与刘永年之间几次秘密资金往来的确切凭证(通过第三方钱庄的隐秘记录),以及胡明达利用其江南产业,将巨额赃款转移、洗白的部分证据链!
更重要的是,在强大的压力和心理攻势下,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张诚,又陆续回忆起几个关键细节,包括周启明如何指示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小金库”账目,以及刘永年曾酒后失言,提及“上面”的大人物也拿了份子钱等模糊信息。
所有的线索,如同无数条溪流,开始汇向同一个方向。
雷霆将至,图穷匕见。
林砚站在户部衙门的廊下,看着度支司内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看着周启明那强作镇定却难掩仓皇的背影,眼神冰冷。
他知道,最后的摊牌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他手中已然握住了足以点燃这场反腐风暴的引线,只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其彻底引燃。
而此刻,在徐阶那座深不见底的府邸之中,一场关于如何弃车保帅,甚至是否要动用更极端手段的密议,也正在紧张地进行着。风暴眼已然形成,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无人能够置身事外。这不仅仅是一场贪腐与反贪腐的较量,更是一场关乎朝局走向、权力重新分配的巨大政治博弈。林砚,这个最初的闯入者,已然成为了这场风暴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