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七月六日,朝鲜。
凌晨四点,曙光未至,坑道指挥所里已经闷热得像个蒸笼。
李云龙站在那副巨大的作战地图前,手里夹着一根“大前门”。烟雾缭 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昏暗的马灯光下半明半暗。他瘦了,也黑了 ,但那双眼睛,却比在晋西北当团长时更加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深井。
他现在是志愿军高级参谋,这个“参谋”的头衔,在他身上显得有些不 伦不类,但司令部里,从参谋长到通信员,没一个敢真把他当“参谋” 使唤的。他没有具体的职务,却似乎什么都在管。彭总回国前那句“李 云龙,你他娘的给我当好这个家”,就把这千斤重担压在了他肩上。
“李参谋,”志愿军司令部参谋长解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刚译出 来的电报。解方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军人,戴着眼镜,说话条理清晰, 是李云龙最得力的搭档。“刚收到的气象通报,未来一周,朝鲜半岛中 部将持续高温,局地最高气温可能突破四十度。”
李云龙“嗯”了一声,烟头在地图上点了点,从西海岸的临津江口一直 划到东海岸的南江。这条长达两百五十公里的战线,犬牙交错,像一道 丑陋的伤疤,横亘在朝鲜的腰部。
“这鬼天气,比在火上烤还难受。”李云龙开口了,嗓音有些沙哑,这 几年,他刻意压着自己的大嗓门,“战士们怎么样?特别是坑道里。”
“15军的秦基伟和60军的张祖谅都报上来了,”解方把一份电报递过去 ,“他们搞的那个‘U型反斜面坑道网’,现在是‘水、电、风’三通 。秦基伟在电报里说,战士们在坑道里看电影、排话剧,伙食标准也上 去了,就是……”
“就是什么?有话直说,别学那些文绉绉的调调。”李云龙碾灭了烟头。
“就是太热,太闷。战士们中暑的不在少数。另外,我们的后勤线,在 这种天气下,加上敌机的‘绞杀战’,压力非常大。”解方推了推眼镜 。
“范弗里特那个老小子,是想把我们困死在山里。”李云龙冷哼一声。 他背着手,在指挥所里踱了几步。这个指挥所,是志愿军无数坑道工事 的缩影,深藏在平壤北部的某处山体中,头顶是几十米厚的花岗岩,b- 29的重磅航弹也奈何不得。
“老解,”李云龙站定,“板门店那边,还是老样子?”
“是。”解方神色凝重起来,“还是卡在战俘遣返问题上。美国人坚持 ‘自愿遣返’,企图扣留我们九万多名战俘。我们的态度很明确,必须 全部遣返。谈是谈不下去了,克拉克那个王八蛋,又想在战场上捞便宜 。”
李云龙点点头。马克·克拉克,五月份刚接替李奇微的联合国军总司令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是六月下旬悍然轰炸了鸭绿江上的 水丰发电站。
“他炸他的,我们打我们的。”李云龙说,“敌情呢?范弗里特和李承 晚(Syngman Rhee)最近在鼓捣什么?”
解方翻开另一份文件:“情报显示,西线,美军陆战一师、英军第1联 邦师,连同南朝鲜军第1师,对我们64军(军长曾思玉)和46军的阵地 保持压力。中线,也就是五圣山、金城一线,是美军第7师、第40师, 以及南朝鲜军第2师、第9师,正对着我们的15军(军长秦基伟)和60 军(军长张祖谅)。东线则是南朝鲜军的首都师和第11师。”
“又是老一套。”李云龙走到地图前,目光如炬,“范弗里特的‘摊牌 战’(operation Showdown),五月份就被我们打得灰头土脸。现在 ,他改‘摊牌’为‘骚扰’了。他这是在试探。”
“李参谋,你的意思是?”
“他想看看,我们的坑道到底有多结实。他想看看,我们的炮兵是不 是真的被他‘绞杀’了。”李云龙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五圣山”和“平 康”之间的区域,“15军和60军,是我们的心窝子。美国人要打,肯定 先从这里下手。”
七月七日,小暑。
坑道外的蝉鸣声隔着厚厚的土层和岩石,隐约能传进来,显得有气无力 。
政治部主任杜平顶着一头汗水走了进来:“李参谋,老解,刚从前线慰 问回来。乖乖,那坑道里,真不是人待的。又湿又热,战士们一个个都 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老杜,辛苦了。”李云龙给他倒了杯凉开水,“战士们的情绪怎么样 ?”
“情绪?”杜平一抹脸,“高昂得很!特别是听到巨济岛(Koje-do) 上,我们那些被俘的同志们,敢把美国的将军杜德都给抓了,一个个都 喊着要打到巨济岛,把同志们救出来!还有,一提到美国人轰炸后方平 民,炸我们的大使馆,战士们那眼睛都红了。”
李云龙沉默了。巨济岛事件,是志愿军战俘的英勇斗争,也是敌人残 酷暴行的铁证。
“这股火,得憋着。”李云龙缓缓说,“告诉战士们,账,我们一笔一 笔地记着。他们在战俘营里是英雄,我们在前线上,也不能当狗熊。美 国人越是残暴,越说明他们黔驴技穷了。”
解方插话道:“李参谋,老杜,说到这个,釜山那边,李承晚最近可 不安分。”
“哦?”李云龙来了兴趣,“那个老小子,又想‘单独北进’了?”
“何止是‘单独北进’。”解方冷笑一声,“根据我们潜伏在南朝鲜的 同志传回来的情报,李承晚为了逼美国人扩大战争,正在釜山(当时 的南朝鲜临时首都)大搞‘政治危机’。他以‘通共’的罪名,逮捕了 大批的国会议员,实行军事管制。美国人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克拉克 和范弗里特,都被这个李承晚搞得焦头烂额。”
“哈哈哈!”李云龙难得地笑出声来,“狗咬狗,一嘴毛!美国人养 的这条狗,现在反过来咬主人了。这个李承晚,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忙 。他这么一闹,美国人就更不敢在停战谈判上耍花样了。他们也怕把 我们逼急了,他们那个‘盟友’先垮了。”
“李参谋分析得对。”杜平也笑了,“这个李承晚,就是个搅屎棍。”
“不管他。我们打我们的。”李云龙收起笑容,“老解,把15军和60 军的作战计划拿过来。范弗里特不是喜欢打炮吗?我们总躲在坑道里 ,也不是个办法。得主动出去,敲他几下。‘零敲牛皮糖’,也该开始 了。”
七月八日。
一份代号为“冷雨”的作战计划,摆在了李云龙的案头。
这是15军和60军根据司令部的“积极防御,寸土必争”的方针,联合 制定的局部反击计划。
“老秦和老张,这两个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李云龙看着计划书 ,微微点头。
解方指着地图:“李参谋,你看。15军的目标,是上甘岭(Sanggam- nyong,五圣山前沿)以西,391高地前沿,南朝鲜军第2师7团的一个 前哨阵地。60军的目标,是金城(Kumsong)东南,‘丁字山’(t- bone hill,美军第7师防御前沿)侧翼的一个加强排据点。”
“胃口不大,但很扎实。”李云龙评价道。
“秦基伟和张祖谅的意图很明确,”解方说,“就是试探。试探美韩军 的反应速度,试探我们‘喀秋莎’火箭炮的瞬间火力覆盖效果,更重 要的是,锻炼部队在坑道与阵地之间的快速穿插和转移能力。”
“就这么办。”李云龙拍板,“告诉他们,我只要结果,不要伤亡数字 。打得好,我给他们请功。打不好,秦基伟那个‘疯子’(指王近山 ,秦基伟是15军军长,李云龙这里可能是在怀念老战友,也可能是 口误,但更可能是对秦基伟的昵称),我就把他调来看大门!”
“李参谋,”解方笑道,“秦基伟可不是王近山(3兵团司令,时 任12军军长)那个‘王疯子’。秦基伟打仗,稳得很。”
“稳?稳有个屁用!”李云龙眼睛一瞪,但随即又压了下去,摆摆手 ,“我这是斯文人,不骂粗口。你告诉他,打仗要稳,也要狠。像 狼,瞅准了,一口就得咬断敌人的喉咙。不许恋战,打完就撤,撤 回坑道,等敌人反扑,再用炮火招呼他。”
“明白。”解方立刻去起草电报。
李云龙又叫来了年轻的作战参谋魏东(wei dong):“小魏,你给我 算算,从上甘岭到‘丁字山’,直线距离多少?我们两个攻击点,如果 同时发动,炮火支援怎么协调?美军的反炮火准备,需要多少时间? ”
魏东,这个刚从军校毕业的高材生,面对李云龙,既崇拜又紧张。他 立刻在计算尺上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
李云龙看着他,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但又不一样。这小子,有文化 。他自己,现在也在拼了命地学。他桌子上,除了《孙子兵法》,还 摆着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和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论持久战》。 他知道,打仗,不能光靠一股子蛮劲儿了。
七月九日,夜。
天气闷热得让人窒息。
指挥所里,老马(Lao ma),那个头发花白的报务员,正戴着耳机, 一动不动地坐在电台前。他是李云龙从老部队带过来的,是他的“顺 风耳”。
“李参谋,15军电报。”老马的声音嘶哑,但沉稳。
“念。”李云龙和解方、杜平,都围了过来。
“‘……晚九时整,我15军45师135团侦察连,以‘喀秋莎’火箭炮一 个营火力急袭,五分钟内,全歼南朝鲜第2师7团‘白马’前哨阵地 一个加强排,毙敌三十余,俘虏三人。我部无一伤亡,已全部撤回 坑道。秦基伟。’”
“好!”杜平第一个叫出声来,“打得漂亮!无一伤亡!”
李云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李参谋,”老马又抬起头,“60军电报。”
“‘……晚九时零五分,我60军180师(重建后)538团特务连, 以迫击炮火延伸,对‘丁字山’侧翼美军第7师32团K连据点实施 突袭。战斗历时十五分钟,摧毁敌地堡四个,毙敌二十一,我轻 伤二人,已安全返回。张祖谅。’”
“哈哈哈!”这下,李云龙终于笑了,“这两个家伙,还真他娘 的会打!老解,给他们发电,通报嘉奖!告诉他们,今晚的‘ 牛皮糖’,很甜!”
解方也松了口气:“这一下,范弗里特该睡不着觉了。他搞不 清,我们到底是真的‘零敲’,还是大战前的试探。”
“就是要让他搞不清!”李云龙一挥手,“告诉全线,从明天 开始,这种‘零敲’,常态化!西线64军的曾思玉,东线的 47军,都给我动起来!我不要大的,我只要小的,每天都 要有战果!我要让范弗里特那老小子,天天听着炮响睡觉! ”
七月十日。
正如李云龙所料,联合国军的反击来了。
但不是地面反击,而是来自天空。
从清晨开始,美军的F-84“雷电”和F-86“佩刀”战斗轰炸 机,就像一群群被捅了窝的马蜂,沿着战线来回呼啸。
“敌机疯了!”魏东跑进来报告,“从临津江到金城,我们的 前沿阵地和浅近纵深,至少遭到了三百架次以上的轰炸。”
“伤亡呢?”李云龙问。
“报告首长,”魏东的声音有些颤抖,“伤亡……很小。秦基 伟刚刚报上来,他们15军,一整天,被炸了上万发炮弹和航 弹,全军阵亡……两人,重伤三人。都在坑道口被弹片击中 的。”
指挥所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两人……”杜平喃喃道,“这就是坑道战的威力。”
“告诉战士们,不要麻痹大意!”李云龙的声音陡然提高,“ 美国人的飞机大炮,不是吃素的!人躲在坑道里,是安全了 ,但我们的炮呢?我们的物资呢?老解,马上通知后勤部, 所有运输,必须严格执行‘夜间、分散、快通快过’的原则 !”
“是!”
李云龙的目光,投向了指挥所外,那片被炮火和烈日炙烤 的焦土。他有一种预感,美国人不会善罢甘休。这种小打 小闹的报复,不像是克拉克的风格。
七月十一日,平壤。
这一天,将作为朝鲜战争中最黑暗的日子之一,被载入史 册。
上午十点,平壤上空响起了尖利的防空警报。
与以往的零星轰炸不同,这一次,美国远东空军出动了所 有能调动的力量。
“李参谋!李参谋!”通信干事高建(Gao Jian)连滚带爬 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黑灰,声音都变了调,“平壤……平 壤被炸了!!”
指挥所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混蛋!”李云龙一把揪住高建的衣领,“说清楚!什么叫 被炸了?我们不是有高炮部队吗?空军呢?”
“首长……是b-29……铺天盖地的b-29!还有上千架战斗 轰炸机!”高建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他们扔的是凝 固汽油弹!整个平壤……都烧起来了!”
解方一把抢过老马刚刚从平壤防空司令部转来的电报,他 的手都在发抖。
“……自上午十时起,敌机1254架次……对我市三十个目标 ……进行毁灭性轰炸……市区……火光冲天……伤亡……伤 亡无法统计……”
马灯的光,照在李云龙的脸上。他松开了高建,慢慢走回 地图前。
他一言不发。
指挥所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马电台里“滴滴答答” 的声音,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闷雷般的爆炸声。
“克拉克……马克·克拉克……”李云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 字。
“这是战争罪行!这是屠杀!”杜平激动地拍着桌子,“ 他们连平民区都不放过!我们要向全世界控诉!”
“控诉?”李云龙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睛红了,不是因为 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气,“老杜,在战场上, 抱怨敌人是孬种才干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一个人都打了个 寒颤。
“老解,给空军刘震(空联司司令员)发电。给高炮司 令部武亭(朝鲜人民军,但此处指高炮指挥)发电。 告诉他们,下一次,再有这么大规模的机群,不管付 出什么代价,必须给我撕下来几架!听清楚,是撕下 来!”
“是!”
“给后勤部洪学智(志愿军副司令兼后勤司令)发电, 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平壤物资,疏散人民。”
“是!”
“给秦基伟、张祖谅、曾思玉、江拥辉(38军军长)… …给所有一线部队发电!”
李云龙的声音,像一块块冰。
“美国人,在逼我们。他们以为,炸平了平壤,我们 就会在板门店让步。他们以为,拿朝鲜老百姓的命 ,就能吓住我们。”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红蓝铅笔。
“他们炸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七月十二日。
平壤的火,还在烧。
志愿军指挥所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一整天,李云龙都没有合眼。他就在地图前站着,看 着。
解方、杜平,谁也不敢去打扰他。他们知道,这位“ 高级参谋”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他不再是那个“斯文”的参谋长,他变回了那个在 晋西北,在淮海,在辽沈,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李云龙。
“老解,”黄昏时分,李云龙终于开口了,“让15军 秦基伟、60军张祖谅、38军江拥辉,明天上午十点 ,到指挥所开会。”
解方一愣:“李参谋,让他们军长都过来?现在敌机 封锁这么严……”
“爬,也得给我爬过来!”李云龙打断了他,“美国 人不是要‘摊牌’吗?克拉克不是送了我们一份‘大 礼’吗?咱们中国人,讲究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
“我明白了。”解方不再多问,立刻去安排。
七月十三日,上午九点五十分。
秦基伟、张祖谅、江拥辉,三位志愿军的主力军军 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司令部坑道。他们身上还带 着前线的硝烟和尘土。
“李参谋!” “李参谋!”
三人敬礼。他们看着李云龙,神色肃然。平壤被炸 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
“都来了。”李云龙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路上 不好走吧?”
“美国人的飞机跟疯狗一样。”秦基伟第一个开口, 他性子也直,“李参谋,你把我们叫来,是不是要 大干一场了?15军,早就憋坏了!”
“老秦,别急。”李云龙笑了笑,那笑容,让三位 军长都觉得有些冷。
“昨天,美国人炸了平壤。”李云龙开门见山,“ 他们以为,他们掌握着天空,就掌握着一切。他 们以为,靠‘绞杀战’,靠‘摊牌战’,靠炸平 民,就能让我们屈服。”
他走到地图前:“他们错了。”
“‘零敲牛皮糖’,敲得太慢了。克拉克给我们送 了这么一份大礼,我们不回礼,不合咱们中国人 的规矩。”
李云龙的目光扫过三位军长:“今天叫你们来, 就是研究研究,怎么把这份‘回礼’,漂漂亮亮 地送回去。”
他拿起红铅笔,在地图上,五圣山、金城、平康 ,这个“铁三角”区域,画了一个大大的、血红 色的圆圈。
“范弗里特不是喜欢‘摊牌’吗?”
李云龙的声音,在闷热的坑道里回荡。
“告诉他,我们也要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