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元年的冬季,在邺宫枢密阁那幅巨大的沙盘前,在无数军令文书的往复传递中,似乎格外短暂。当第一缕带着湿意的春风终于吹化了宫檐下最后的冰棱,拂过校场新发的草芽时,整个北燕的战争机器,已然按照预定的节奏,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太极殿再次百官云集,气氛却与登基大典时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肃杀之气弥漫在蟠龙金柱之间,连灯烛的光晕都仿佛带着金属的冷硬。吕布端坐御座,未着衮冕,而是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轻便的犀皮软甲,腰悬赤焰刀。他的目光扫过阶下,那些即将随他北征的将领们皆已褪去朝服,换上了戎装,甲胄的叶片在殿内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乌桓蹋顿,盘踞塞外,屡叛屡附,劫掠边民,勾结余孽,此獠不除,北疆永无宁日!”吕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珠砸落玉盘,清晰地撞入每个臣子的耳中,“今,天时已至,粮草已备,朕将亲率王师,北出卢龙,犁庭扫穴,以彰武定之威,永绝后顾之患!”
没有冗长的议论,只有最终决断的宣告。他随即开始点将,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伴随着一道早已拟定好的军令。
“张辽!”
“末将在!”张辽踏前一步,抱拳躬身,甲胄铿锵作响。他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即将离弦的箭矢。
“命你为征北前军都督,率本部狼骑八千,并幽州突骑三千,鲜卑义从胡骑两千,为大军前锋。即日开拔,出卢龙塞,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扫荡塞外二百里内所有乌桓哨探、营地。若遇蹋顿主力,不可浪战,速报中军!所需箭矢、十日干粮、马匹草料,皆由幽州府库及沿途新设军屯仓廪拨付,凭此兵符与军令状支取。”吕布将一枚虎头调兵符信交给身旁内侍,由内侍转交张辽。这些物资,皆是去岁幽、冀屯田所产及太仓转运存储,账目清晰。
“末将领命!必不负陛下重托!”张辽双手接过符信,紧紧握住。
“张合!”
“末将在!”张合声若洪钟。
“命你为左军统领,率步卒三万,其中弓弩手八千,辅兵五千,负责护卫左翼,并押运部分粮草辎重。多备大车、驮马,沿途若遇地形崎岖,需协力开路。所需车辆、驮马,已由将作监与太仆寺联袂备妥,记录在册,战后需核验归还或注损。”
“高顺!”
“末将在!”高顺依旧言简意赅。
“命你为右军统领,率陷阵营精锐五千,并步卒两万,负责护卫右翼,兼掌军中律法,督察军纪。凡临阵退缩、滋扰地方、克扣军粮者,无论官职,先斩后奏!”高顺眼中寒光一闪,沉声应诺。
“其余诸将,各率本部,随朕中军行动。中军以并州老营狼骑为核心,辅以车兵、工兵、医营,总计步骑混合四万。”吕布的目光最后落在负责后勤的度支尚书及几位典农官身上,“大军粮秣,按三月之量预备。其中一月为随军携带,由民夫、辅兵运输;两月存储于蓟城、渔阳等前沿重镇,由后方陆续转运。所有粮草出入,必须登记造册,每十日向朕禀报一次。若有一粒米去向不明,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几位官员额头微微见汗,深知此役后勤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慢。
点将既毕,吕布长身而起,步下丹陛。“此次北征,关系大燕国运,更关乎南征大计!望诸君同心戮力,扬我国威于漠南!凯旋之日,朕不吝封侯之赏!”
“万岁!万岁!万岁!”殿内武将领头,文官随之,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几乎要掀翻殿顶。
翌日,邺城北门外,旌旗蔽空,刀枪如林。真正出征的场面,远比朝堂点将更为震撼。五万骑兵,十万步卒,号称二十万大军,沿着官道向北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骑兵皆备双马,鞍袋鼓胀,步卒行列严整,矛戟如霜。沉重的辎重车队在辅兵和征发民夫的驱赶下,发出吱呀呀的声响,缓慢而坚定地跟在队伍后面。这些民夫并非无偿征发,而是由朝廷支付口粮和少量酬劳,源自国库专项拨款,登记在民夫名册之上。
吕布没有乘坐銮驾,依旧骑着赤兔马,立于大军最前方。他回头望去,只见黑色的军阵如同漫过原野的铁流,无数面“吕”字大纛和“燕”字战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金属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战马喷出的腥臊气息、士兵身上皮革与铁锈的味道,以及一股压抑不住的、即将爆发的杀伐之气。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感受到脚下大地传来的轻微震颤,那是无数脚步与马蹄共同敲击出的战鼓。他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只是缓缓举起右臂,然后向前猛地一挥。
“出发!”
号角长鸣,鼓声雷动。庞大的军队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缓缓蠕动,然后速度逐渐加快。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汇成一股沉闷而浩大的声浪,向着北方,向着卢龙塞,向着那片广袤而未知的草原,滚滚而去。
道路两旁,依旧有闻讯赶来的百姓匍匐在地,高呼万岁,祈求大军得胜。但更多的,是一种默然的注视,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战争,无论胜负,总是与牺牲和泪水相伴。
吕布策马前行,目光坚定。他知道,身后这支庞大的军队,每一天的消耗都是天文数字。那堆积如山的粮草,那数以万计的战马,那损耗的箭矢兵器,皆源于过去数年休养生息、整顿内政的积累,源于枣祗的屯田,源于钟繇的理财,源于陈宫的运筹,也源于北方各州郡百姓上缴的赋税。此刻,这些积累正化作最直接的力量,支撑着他去实现横扫北疆的夙愿。
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毕竟步卒和辎重拖慢了整体行程。但军纪森严,沿途秋毫无犯。斥候游骑早已撒向前方数十里,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敌情。中军大帐每晚安营时,吕布都会召集主要将领,根据前方送回的情报,再次确认第二日的行军路线和注意事项。
随着大军日益靠近边境,地貌开始变得荒凉,村落稀少,风声也愈发狂野。远方的天际线上,燕山山脉的轮廓如同巨龙的脊背,横亘在眼前。卢龙塞,那座古老的关隘,如同龙首,即将成为他们踏入塞外的起点。
这一日黄昏,大军在距离卢龙塞不足五十里的一处河谷扎营。夜空清澈,繁星如斗,塞外的寒风已然带着刺骨的意味。吕布走出温暖的王帐,立于一处高坡之上,望向北方。那里,是漆黑的、未知的世界,是蹋顿和他的乌桓骑兵纵横的草原。
中军侍卫无声地在他身后不远处警戒着。吕布能听到营地里传来的隐约人语马嘶,听到巡夜士卒规律的梆子声,听到火把在风中燃烧的噼啪声。更远处,似乎有野狼的嗥叫顺着风飘来,悠长而苍凉。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场决定北疆命运、也影响着他未来整个战略布局的北伐,终于拉开了序幕。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积累,都将在这片浩瀚的草原上,接受最残酷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