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司空府的书斋内,烛火摇曳,将吕布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悬挂于壁的巨幅地图上。他的指尖正划过长江南岸孙权控制的区域,鲁肃的使船应已离岸,江东的应对在他预料之中——暂时的恭顺与拖延。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稳重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打断了他对南方局势的推演。亲卫统领推门而入,带来了一份并非来自东南,而是源自西北的紧急文书。
“主公,关中急报。”统领的声音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他将一份封着火漆的密信呈上。火漆的纹样陌生,并非中原任何一路诸侯所用。
吕布接过,捏碎火漆,展开信笺。纸张粗糙,是关中一带常见的劣质黄麻纸,墨迹也略显潦草,仿佛是在匆忙或资源匮乏的情况下书写。信是派驻三辅地区的斥候统领发回的,内容言简意赅:韩遂、马腾近日于陇右频频会面,其麾下各部调动异常,似有重大图谋。然侦得其使者已秘密离境,方向正东,疑似奔赴许昌。
关中,这块自李傕、郭汜败亡后便陷入诸将割据、彼此攻伐的混乱之地,终于要对中原的新局面做出反应了么?吕布放下密信,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的西北角。那里标注着马腾、韩遂、以及段煨、张横等大小军阀的势力范围,像一块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旧帛。他想起历史上曹操为了稳定西方,耗费了多少心力,甚至一度亲征。如今,他吕布携大胜之威,据中枢之名,这些盘踞关陇的豪帅,是选择继续观望、彼此厮杀,还是……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感受着硬木传来的冰凉与坚实。或许,可以避免一场劳师动众的西征。
数日后,果然有使者自西而来,风尘仆仆,满面倦容,却强打着精神,递上了关中诸将联名上奏的表文。使者自称是韩遂麾下司马,名唤王承,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皮黝黑,嘴唇因长期缺乏饮水而干裂起皮,一身皮甲磨损得厉害,边缘处露出里面陈旧的麻布内衬,腰间佩刀的木鞘也布满划痕,显然是长途跋涉所致。他呈上的表文用的也是那种劣质黄麻纸,但书写工整,措辞极尽恭顺。
吕布在正堂接见了他。堂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擦拭干净却仍难掩刀劈斧凿痕迹的梁柱,空气中弥漫着新涂桐油和淡淡草药混合的气味,那是为了驱散之前战乱留下的血腥。王承伏跪于地,双手高高举起表文,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关西鄙将韩遂、马腾、段煨、张横等,顿首再拜,谨奉表于陛下、于大将军吕公麾下。窃闻王师克复旧都,诛除国贼,宇内澄清,天下归心。臣等久处边陲,坐观天变,今得仰睹汉室重光,不胜欢忭鼓舞。愿举凉州、关中之地,奉土归附,永为汉臣,谨遵号令,不敢有违。特遣卑使,奉表以闻,并献良马百匹,河西健牛五十头,毡毯二百领,聊表寸心,伏惟钧鉴。”
吕布示意身旁侍从接过表文,并未立刻展阅,目光落在王承身上,淡淡问道:“韩将军、马将军近来可好?关中连年旱蝗,又与羌胡杂处,听闻日子并不好过。”
王承不敢抬头,连忙回答:“劳大将军动问。二位将军……及关中诸将,皆深感时艰,兵疲民困,粮秣匮乏,常恐羌胡窥伺,不得安宁。今见大将军执掌中枢,威德加于四海,故特遣承等前来,愿效犬马之劳,但求大将军怜悯边民,给予庇护。”他话语中透露出关中将帅面临的真实困境:内部资源枯竭,外部威胁环伺,寻求一个强大的中央政权作为倚靠,已是生存的必需。
“归附朝廷,自是好事。”吕布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然则,空言无凭,何以取信?”
王承似乎早有准备,或者说,他来时便已得到了明确的指令。他再次叩首,声音更加谦卑:“大将军明鉴。臣等深知,非有至诚,不足以表心迹。故韩将军愿遣其子韩银,马将军愿遣其子马休,即刻随卑使返回许昌,入侍陛下左右,聆听教诲,以示臣等绝无二心!”送子为质,这是乱世中表示归顺最直接,也最无奈的方式。
吕布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心中却迅速权衡。马腾据有陇右,与羌氐关系密切,其子马超更是勇猛,在历史上曾给曹操造成巨大麻烦;韩遂老奸巨猾,盘踞金城,是关中诸将中势力最盛者。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将这两股最大的势力纳入掌控,则西方可定。至于段煨、张横等辈,不过是随风倒的墙头草,马韩既降,他们自然跟进。
“既如此,本将军便代陛下,准尔等所请。”吕布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马腾,昔年曾随刘焉讨逆,素有威名。今朝廷新立,卫尉一职,掌宫门禁卫,责任重大,非忠勇之士不可任。可表奏马腾为卫尉,即刻入朝履职。”他将马腾召入许昌,担任看似显赫实则被剥夺了兵权的卫尉,正是为了将其置于眼皮底下,严加控制。
“韩遂,久镇西陲,熟悉羌胡事务,凉州乃国家西陲重地,不可无人镇抚。可表奏韩遂为镇西将军,领凉州牧,依旧镇守故地,安抚诸羌,保境安民。”让韩遂留在凉州,是现实的选择。凉州地处偏远,民族杂居,形势复杂,强行换将或直接接管都可能引发更大动荡。只要韩遂之子韩银在许昌为质,便足以牵制其行为。
“至于所献马匹、牛羊、毡毯,皆登记入库,充作军资公用。”吕布补充道,这些来自关西的物资,虽然数量不算巨大,但来源清晰,是归附的“贡品”,可用于补贴日渐庞大的军政开支。
王承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连连叩首:“谢大将军恩典!谢大将军恩典!臣等必当恪尽职守,永镇西陲,不负朝廷厚望!”
接下来的日子,许昌城见证了西方边患的消弭。马休、韩银等一批关西将门的子弟,作为人质,被陆续送至许昌。他们大多年轻,脸上带着边地风霜刻下的痕迹与初入中原繁华之地的局促不安,被安置在特定的馆驿之中,由吕布派兵“保护”起来。与此同时,朝廷的正式诏书也快马加鞭送往关中。马腾接到任命为卫尉的诏书后,并未多做犹豫,很快便收拾行装,带着部分亲随家眷,踏上了前往许昌的道路。他深知此去形同软禁,但在大势面前,个人的权势已不足恃。韩遂则接受了镇西将军、凉州牧的印绶,更加卖力地弹压地方,向许昌传递着恭顺的信息。
吕布站在司空府的高台上,望着西方天际最后一抹晚霞被青灰色的夜幕吞噬。城中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尚未完全散尽的焦糊气味混合在一起。西方,那个曾经让汉帝国耗费无数钱粮兵马的巨大边患,竟然就以这样一种相对平和的方式,暂时平息了。没有耗费一兵一卒,没有调动千里粮草,仅仅凭借许昌大胜的余威和“朝廷”这面大旗,再加上精准的人事安排与人质手段,便将关陇之地初步纳入了掌控。
然而,他心中并无多少轻松。马腾入朝,韩遂在外,这只是权宜之计。凉州地处偏远,韩遂老于权谋,其忠诚能维持多久?马超等子侄辈仍留在西凉,其勇悍亦是潜在威胁。更重要的是,这种基于威慑和人质的臣服,根基并不牢固。一旦中原有变,或者他吕布的威势稍减,这些西北的豺狼,会不会立刻露出锋利的獠牙?
他深吸一口气,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灰气息。稳定西方,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可以更专注于整合中原,应对来自北方袁绍和南方孙刘的挑战。但这条统治之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松懈。他转身,走下高台,坚实的靴底踩在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没入身后那片渐浓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