鄄城,这座在曹操势力版图中已近乎孤岛般的城池,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残破与孤寂。城墙上下,战争的创伤随处可见,焦黑的痕迹、崩裂的垛口,无声地诉说着连日来惨烈的攻防。然而,与城外吕布军因久攻不下和粮草拮据而渐生的躁动与内部裂隙相比,城内的气氛,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悲壮的坚韧。
这一切的核心,来自于一个温润而强大的灵魂——留守鄄城的最高行政长官,荀彧,荀文若。
州牧府的大堂,如今更像一个高速运转却又压抑不堪的神经中枢。烛火常常彻夜不熄,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药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荀彧端坐于案前,原本清雅俊逸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疲惫,眼窝深陷,鬓角竟已悄然爬上了几缕霜色。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保持着沉着与清明,仿佛外界的一切艰难都无法动摇其内心的秩序。
案头上,文书堆积如山。有的是各门守将报来的伤亡清单与军械损耗,有的是仓曹掾呈上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粮秣库存数目,更多的是关于城内流民安置、治安维稳、疾病防治等千头万绪的民生政务。
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存亡,每一次调度都需耗尽心血。
“令君,城西粥棚又添了三百流民,存粟恐难支撑五日……”
“报!东门箭矢耗尽,需紧急调拨!”
“城中出现疠疾征兆,需隔离处置,然药材奇缺……”
坏消息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般涌来。荀彧耐心地听着,快速地批阅着,用清晰而冷静的指令应对着每一场危机。他的声音已然沙哑,却始终保持着令人心安的稳定。
最严峻的,依旧是粮食。库存早已见底,配给一减再减,军中将士尚只能半饥半饱,普通百姓更是濒临绝境。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遥远的传闻,已然在阴暗的角落里悄然发生。
这一日,面对仓曹掾那几乎绝望的汇报,荀彧沉默了片刻。他缓缓起身,走入后堂,片刻后,双手捧着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木匣走了出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打开了木匣。里面并非金银珠玉,而是地契、房契以及一些珍贵的古籍字画——这是他颍川荀氏一族数代积累的部分家产,也是他个人的全部珍藏。
“将这些……悉数变卖。”荀彧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换取粮食、药材。能换多少,便换多少。优先保障守城将士的口粮,其次……尽力周济城中妇孺。”
“令君!不可!”仓曹掾及堂内一众属官惊骇动容,纷纷跪倒在地,“此乃您的家业啊!岂可……”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荀彧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却坚定的微笑,“若鄄城破,这些身外之物,不过资敌而已。若能助我等坚守待变,助主公保住这最后根基,彧,倾家荡产,又何足惜?”
他变卖家产以充军资、周济百姓的举动,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束微弱却温暖的火光,迅速传遍了鄄城内外。
守城的将士们得知后,眼眶湿润了。他们看到那位本可安享清贵的王佐之才,如今与他们一同啃着粗粝的饭食,为他们耗尽家财,那份忠诚与担当,深深感染了每一个人。哗变、逃亡的暗流悄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城共存亡”的悲壮决心。就连普通的百姓,在领到那碗掺着麸皮、却源自令君家产的薄粥时,也默默垂泪,减少了怨言,多了几分忍耐。
荀彧,以其超凡的人格魅力、无可挑剔的操守和呕心沥血的付出,硬生生地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维系着鄄城摇摇欲坠的秩序与人心,成为了曹操集团在这片风雨飘摇中最后的精神支柱。
消息,终究通过细作和逃出城的难民之口,传到了城外吕布的耳中。
“变卖家产……充作军资……”吕布放下手中的密报,罕见地沉默了良久。帐下的魏续、郝萌等将领还在为军粮分配争执不休,更衬托出那份来自敌方情报的沉重。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在洛阳、在长安曾有数面之缘的温润文士形象。那时荀彧是名满天下的荀氏佳公子,而他吕布是勇冠三军的边地将领,道不同,并无交集。如今,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此人那看似文弱的身躯内,所蕴含的何等强大的精神力量。
“荀文若……真国士也。”吕布不由得低声感叹,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佩,“曹孟德何德何能,竟得如此人物效死力……”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刹那的念头:若我帐下有如此人物,内政后勤,何须我烦忧?霸业之路,岂非更加顺畅?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深知,如荀彧这般人物,信念重于生命,其心志之坚定,绝非高官厚禄所能动摇。招揽之心,徒增笑耳。
“有此人在,鄄城……怕是更难啃了。”吕布将密报掷于案上,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传令下去,加紧围困!我倒要看看,是他荀文若的骨头硬,还是我军的刀戟硬!”
尽管嘴上如此说,但荀彧的存在,像一面无形的镜子,照出了他麾下联军内部的纷扰与不足,也让即将到来的胜利,显得更加来之不易,弥足珍贵。
对手的强大,从来都不仅仅体现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