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秋日来得早,刚过八月,五原郡的原野上便已染上一层肃杀的枯黄。北风卷过衰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提前预演着严冬的凛冽。然而,比天气更让吕布感到寒意刺骨的,是来自权力中心那纷乱复杂的消息,以及西北方向正在积聚的、足以倾覆天下的风暴。
这一日,九原城外来了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驼铃叮当,马蹄嘚嘚,满载着西域的毛毡、香料以及一些中原少见的奇珍异宝。为首的商人,年约四旬,面容精干,眼神中透着常年行走四方历练出的精明与谨慎。他并未急于入市交易,而是命副手打理队伍,自己则带着两名随从,径直来到了五原郡都尉府求见。
此人便是徐州糜氏商队在并北一带的负责人,糜竺的心腹家仆,名唤糜忠。糜氏商业网络遍布天下,并州边郡与塞外的贸易利润丰厚,自然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此前吕布用战利品与胡商交换物资时,便与糜忠打过几次交道,此人办事稳妥,口风极紧,且因吕布出手大方、严守商道规矩,双方逐渐建立起一种基于利益的默契与信任。
糜忠被引入书房时,吕布正与高顺商议军屯过冬及防务事宜。见糜忠面色凝重,不似寻常生意往来,吕布便挥退了左右,只留高顺在侧。
“糜先生此时前来,可是有要紧事?”吕布开门见山。他知道,糜忠这样的人,不会无故亲自上门。
糜忠深深一揖,声音压得极低:“吕将军,小人刚从凉州归来,沿途所见所闻,实乃惊心动魄,思之再三,觉此事关乎重大,不敢不报于将军知晓。”
“凉州?”吕布目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可是与董卓有关?”
“正是!”糜忠脸上掠过一丝惧色,“将军明鉴。那董仲颖自拜并州牧(虽未到任)、前将军后,其势愈发猖獗。如今朝廷对其屡屡姑息迁就,更使其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小人此行在凉州陇西、天水一带,所见董卓部曲,骄横跋扈,视地方官吏如无物,动辄以‘奉诏讨逆’为名,索要钱粮,稍有不从,便纵兵抢掠,与盗匪无异!”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更可虑者,董卓与羌胡豪帅交往甚密。小人亲眼见其帐中常有羌人部落首领出入,赠以金银美女,董卓亦慷慨相赠中原兵甲粮秣。彼等歃血为盟,称兄道弟。如今凉州境内,诸多羌胡部落唯董卓马首是瞻,其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高顺眉头紧锁,脸色无比严峻。吕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糜忠带来的消息,印证了他最深切的担忧,甚至比预想的更糟。
“朝廷……难道就无人察觉?无人制止?”高顺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糜忠苦笑摇头:“朝廷?如今洛阳城内,陛下……唉,大将军与十常侍势同水火,争斗日趋激烈,谁还有暇西顾?且董卓远在凉州,手握重兵,又与羌胡勾结,朝廷纵有心制约,恐也无力回天。甚至……小人听闻,董卓对朝廷近日赏罚颇多怨言,常于军中酒后大骂朝中公卿皆是无能之辈,言语间已无多少臣子之礼。”
怨望!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一个边将,手握重兵,勾结外族,还对中央心怀怨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吕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历史的车轮,似乎正沿着固有的轨迹,发出隆隆的巨响,碾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虽然扇动了并北的风云,却似乎还远不足以改变大河奔流的方向。
“糜先生,此讯万分重要,布在此谢过。”吕布郑重地向糜忠拱手,“还请先生日后多加留意凉州及京畿动向,若有异常,速速报我。所需费用,不必吝啬。”说着,他从案几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推了过去。
糜忠连忙躬身:“将军客气了。我家主人糜子仲先生亦常言,吕将军乃当世英雄,嘱我等多加亲近。能为将军效些微薄之力,是小人之幸。信息往来之事,将军放心,糜家在并州、司隶、凉州皆有店铺伙计,定当尽力。”他收了钱袋,再次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吕布与高顺二人,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主公,”高顺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前所未有的急切,“董卓豺狼之性,如今羽翼已丰,若朝廷有变,其必率虎狼之师东向洛阳!并州与司隶接壤,若其入京,我并州北疆首当其冲!须立即加强边关巡查,尤其是南匈奴各部及与凉州接壤之地,严防董卓势力渗透煽动!”
吕布颔首,高顺的判断与他不谋而合。“敬达所言极是。即刻传令:增派斥候游骑,严密监视雁门、西河等郡与司隶、凉州交界地带,凡有可疑人马,一律严加盘查。知会各边塞尉官,提高警惕,加固烽燧守备。特别是美稷一带的南匈奴王庭,加派眼线,留意是否有董卓的使者暗中活动。”
“喏!”高顺应道,随即又面露难色,“只是……我军粮饷本就遭丁都尉克扣,如今扩大的巡查与守备,耗费更巨,只怕……”
“无妨!”吕布断然道,“便是砸锅卖铁,此项开支也绝不能省!从我的份例里再扣减三成,先紧着边防用度!”他知道,此刻省下的每一枚五铢钱,未来都可能要用十倍的血来偿还。
高顺动容,抱拳领命,匆匆下去安排。
独自留在书房内的吕布,踱步至悬挂的羊皮地图前,目光紧紧锁定了凉州的位置,仿佛要穿透那层皮革,看清董卓那肥胖而狰狞的面容。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夹杂着紧迫感攫住了他。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如此有限。
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尝试!
他猛地转身,回到案前,铺开绢帛,提起笔。他需要向洛阳发出警告。写给谁?大将军何进?他刚愎自用,且正与宦官斗得你死我活,未必会听一个边郡都尉的话。写给那些清流名士?他们人微言轻,恐怕也难以改变大局。
笔锋悬停片刻,吕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想起刺史张懿虽老迈,但在朝中尚有几分香火情缘,或许可以通过他转递消息。甚至……可以直接贿赂那些掌权的宦官!十常侍贪财,若能以重金开路,或许能将“董卓必反”的讯息递到皇帝耳边?哪怕只是引起一丝警惕,或许就能为洛阳,为天下,争取到一点点应变的时间。
他迅速落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张懿,言辞恳切,分析董卓坐大之患,请其务必向朝廷陈明利害。另一封,则是准备交由糜忠的渠道,设法送往洛阳中常侍张让或赵忠府上,附上一批价值不菲的珠宝珍玩作为“孝敬”,信中极言董卓勾结羌胡、心怀怨望、恐生异志,请中常侍“为陛下社稷计,早做圣断”。
写毕,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亲信,令其即刻送往晋阳刺史府。另一封则秘密收好,等待糜忠下次来时托付。
做完这一切,吕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走到窗边。夕阳西下,将九原城的土垣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远山如黛,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多难的土地。
他知道,这两封信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被丁原之流截获,反成攻讦他的罪证。在洛阳那巨大的政治漩涡面前,他一个边郡都尉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但是,必须尝试。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历史的洪流或许难以阻挡,但他至少要奋力投下一颗石子,哪怕只能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凉州来的消息,像是一声来自遥远地狱的丧钟,提前在吕布的心中敲响。他转过身,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而锐利。
“并州,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乱世将至,唯有实力,才是活下去,甚至……改变些什么的唯一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