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郡清晨,霜铺满地。寒气钻进吕布铠甲缝隙,冻得他脖颈发紧。他扯紧玄色大氅,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亲兵队长魏续腰板笔直,握缰绳的手骨节发白,身后十骑精锐紧随,马蹄声踏碎薄冰。
“出北门。”吕布吐字如铁。
名义巡边,实为寻铁。屯田令卡在郡丞王昶手里——钱粮批条盖了三个章还在库房积灰,牲口调令卡在驿站五天未动。最要命是武库铁料,十斤里八斤锈得能掉渣,开春垦荒的锄头都没着落,更别说造军械。
风卷着沙粒抽脸,吕布眯起眼。远处阴山支脉像头蛰伏的巨兽,山脊线割开灰白的天。
“都尉,十里外是野狐滩。”魏续侧身禀报。他新任亲兵队长三日,办事利落,昨日半宿就理清屯田账册。吕布记得初见时他闪避的眼神——像柄未出鞘的匕首,藏着锋。
驼铃混在风里。吕布勒马,看见河谷砂石地上支起的帐篷。三十余峰骆驼卧着反刍,胡商们裹着油渍斑斑的皮袍,正往麻袋里塞皮毛。空气里飘着酸腐的奶腥、刺鼻的香料味,还有股说不出的膻气。
“站住!”亲兵举刀拦住商队。魏续用胡语喊了句什么,人群骚动起来。一个戴尖顶毡帽的老者分开众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行礼:“将军安?”
吕布下马,目光掠过皮毛毡毯,直盯角落堆着的麻布包。他抬脚踢开挡路的木箱:“精铁料?”
老胡商眼珠转了转,咧开缺牙的嘴:“镔铁,西域来的...”
“换。”吕布一挥手。亲兵抬来木箱,掀开盖——金银器泛着冷光,象牙雕的鹿角沾着血渍,雪豹皮毛根根直立。老胡商喉结滚动,伸手要摸,被魏续的刀鞘挡了回去。
“百斤。”吕布盯着麻布包。
“八十。”老胡商缩回手。
“六十。”吕布转身。
“成交!”老胡商急得拽住他衣角,“但得加那张豹皮!”
交易成,气氛松快些。吕布随手拿起块镔铁,指腹蹭过暗沉的金属面。老胡商凑过来:“将军识货?这铁打刀,能斩断中原的剑!”
“铸刀匠呢?”吕布突然问。
老胡商愣住,眼珠又转起来:“有个萨米尔,波斯来的...”他压低声音,“家族败落,现在北边烽燧里要饭。”
吕布心跳快了半拍。他想起史书上说的折叠锻打法——中原百炼钢要锤三千次,波斯铁却能叠百层去杂质。若得此术...
“带路。”
烽燧在三里外。残墙被风蚀得坑洼不平,墙根堆着人骨。魏续捂住鼻子:“这味...”
吕布下马,靴底踩碎半块陶片。角落蜷着个人,头发结成块,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他怀里抱着一柄弯刀,刀鞘破得能看见木纹,露出的刀身却泛着幽蓝的光。
“水。”吕布把水囊放在五步外。
那人猛地抬头。浅色瞳孔缩成针尖,喉咙里滚出低吼。他左手死死攥着个皮囊,里面装着几块带金属纹的石头。
吕布没动,解下腰间肉脯扔过去。肉块砸在对方膝盖上,那人浑身一颤,抓起肉就往嘴里塞,喉结剧烈滚动。
“铁不好。”他突然开口,汉语像生锈的齿轮,“火...不对...”他比划着折叠的动作,“杂质...多...脆...”
吕布眼睛亮了。他蹲下身,指了指远处的马队:“跟我走,有铁,有火。”
萨米尔盯着他甲胄上的虎头纹,突然伸手抓住他手腕。吕布没躲,任那脏手在自己皮甲上蹭出黑印。
“打刀。”萨米尔吐出两个字,松开手。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把皮囊和石头塞进怀里,弯刀却始终不离身。
夕阳把两人影子拉长。萨米尔走在马后,佝偻着背,每步都像在和地心引力较劲。吕布回头看他,突然想起洛阳斗兽场里的伤虎——眼神凶狠,爪子却没了力道。
“都尉,这胡人靠谱吗?”魏续凑过来。
“看他怀里的石头。”吕布指了指。
萨米尔突然停下,从皮囊里摸出块石头。石头表面有层螺旋纹,在夕阳下泛着紫光。他对着石头哈了口气,用指甲刮了刮,露出里面银亮的金属层。
“有一点点类似前世的乌兹钢。”吕布认出那纹路。有点乌兹钢雏形,要是结合中原的铁匠锻造技术,说不定能锻造出接近前世最次的纲。
萨米尔把石头塞回皮囊,继续走。他的靴底磨穿了,露出脚趾,却始终把皮囊抱在胸前。
远处传来号角声。吕布抬头,看见五原郡城的烽火台燃起狼烟——黄巾军起事的急报。他握紧缰绳,指节发白。
“都尉?”魏续问。
“回城。”吕布调转马头,“让铁匠铺准备炭炉,明日开始打铁。”
萨米尔突然拽住他马鞍。他张了张嘴,汉语说得更磕巴:“要...大炉...风箱...”
“都有。”吕布甩给他块馕饼,“吃饱了,明早开工。”
萨米尔接过馕饼,没咬,而是塞进怀里。他跟着马队走,影子在沙地上拖得老长。突然,他停下,从皮囊里摸出块小石头,扔给吕布。
吕布接住。石头只有拇指大,表面却布满细密的波纹,像水面的涟漪。
“礼物。”萨米尔说。
吕布把石头放进胸甲里。石头贴着皮肤,凉得像块冰。他摸了摸,突然笑了——这是他穿越来,第一次笑。
城门在望。守城的军士看见吕布,立刻放下吊桥。铁链哗啦作响,惊起一群麻雀。
萨米尔站在桥边,不肯走。他盯着城门洞里的火光,眼神像头第一次看见光的兽。
“怕?”吕布问。
萨米尔摇头,摸了摸怀里的弯刀。他突然用波斯语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像风里的叹息。
“他说什么?”吕布问魏续。
魏续侧耳听了听,摇头:“听不懂,像是...‘光明’?”
吕布没再问。他拍马进城,听见身后沙沙的脚步声——萨米尔跟来了,一步不落。
夜市开始热闹。卖胡饼的摊子飘来焦香,酒肆的幌子被风吹得啪啪响。萨米尔突然停下,盯着个铁匠铺的招牌。招牌上画着把剑,剑身有波浪纹。
“假的。”他吐出两个字,继续走。
吕布回头看他。月光照在他脸上,皱纹里还嵌着沙粒。这个从波斯逃来的匠人,这个掌握着顶级冶铁术的男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
“到了。”吕布指了指前面的军营。
铁匠铺里亮着灯。三个铁匠正在修农具,看见吕布进来,立刻放下锤子行礼。
“烧炉。”吕布说,“要最旺的火。”
铁匠们愣住。其中一个年长的问:“都尉,要打什么?”
吕布没回答,转头看萨米尔。萨米尔已经蹲在炭堆前,用手指试温度。他突然抓起把铁屑撒进火里,铁屑瞬间变红。
“不够。”他说,“要更热。”
铁匠们面面相觑。年长的铁匠小声说:“都尉,这火已经...”
“加风箱。”吕布打断他,“按他说的做。”
萨米尔从皮囊里摸出块镔铁,放在火里。铁块渐渐变软,他拿起铁锤开始敲打。每锤都落在同一个点,声音清脆得像编钟。
“叠三层。”他突然说,“杂质会浮上来。”
铁匠们凑过来,看着铁块在他手里变薄、变长,表面泛起水波纹。年长的铁匠突然“哎呀”一声:“这是...百炼法?”
萨米尔没抬头,继续敲打。他的手臂肌肉绷紧,每下都带着韵律。火光映在他脸上,把皱纹照得发亮。
吕布站在门口,闻着铁锈和炭灰的味道。他想起穿越前的那个雨夜——他在实验室里研究古代冶金术,突然一道闪电,再睁眼就到了这具身体里。
“都尉。”魏续走过来,“张太守派人来问,屯田的事...”
“明日再说。”吕布盯着萨米尔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却稳得像台机器。他突然问:“魏续,你说这匠人,值多少钱?”
魏续愣住:“都尉...”
“值一座城。”吕布轻声说,“或者,值半个天下。”
萨米尔突然停下。他举起打好的铁片,对着火光看。铁片表面有层细密的纹,像云,像水,像他故乡的沙漠。
“好。”他说,“但还要更热。”
吕布笑了。他转身走出铁匠铺,听见身后风箱的呼啸声和铁锤的敲击声。夜风吹在脸上,带着铁锈的腥气。
他摸了摸胸甲里的石头。石头已经暖了,贴着皮肤,像颗跳动的心。
“都尉!”魏续追上来,“黄巾军...”
“让他们闹。”吕布说,“等我们有了好刀,再去收场。”
他大步走向军营。远处传来鸡鸣,天要亮了。萨米尔还在打铁,火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面旗。
吕布知道,这把火,会烧遍整个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