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荒野上的哀鸿尚未完全散去,那沉重如铁的使命感还在吕布心头盘桓,来自北方边塞的告急烽火便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邺城看似稳固的权力中心。内政的疮痍尚需时日抚平,外部的利齿却已再次龇出,提醒着所有人,乱世之中,从无片刻安宁。
这一日,吕布正在书房与枣祗、钟繇商讨推行屯田与清查田亩可能遇到的阻力及应对之策,魏续甚至来不及通报便径直闯入,他甲胄未卸,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显而易见的焦急。
“主公!幽州急报!乌桓蹋顿,联合袁熙、袁尚残部,大举寇边,劫掠渔阳、右北平诸郡,百姓死伤惨重,烽燧日夜不息!”魏续的声音因急促而有些嘶哑,双手呈上一封沾着泥点、边缘甚至带着暗褐色血渍的紧急军报。
书房内原本专注于内政的气氛瞬间冻结。枣祗和钟繇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吕布瞳孔微缩,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绢帛。指尖触及那粗糙的布面和疑似干涸的血迹,一股混合着草原腥膻与烽烟气息的寒意仿佛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潦草却字字惊心的描述:乌桓骑兵来去如风,烧杀抢掠,已破数座边堡,掳走人口牲畜无数,兵锋甚至威胁到幽州腹地的一些大城。
“蹋顿……袁熙、袁尚……”吕布放下军报,这几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滚过,带着冰冷的杀意。他记得历史上乌桓的威胁,记得曹操北征白狼山的功绩,却没想到,在自己整合河北的关键时刻,这群草原狼骑会与袁氏余孽勾结,如此迅速地扑咬上来。内忧未平,外患已至,这种两面受压的处境,让他胸中腾起一股烦躁的火焰,但旋即被更强的理智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魏续道:“传令,即刻召张辽、高顺、陈宫、陈杉……所有在邺城的核心文武,至大将军府议事!”
不过半个时辰,大将军府的正堂便聚满了人。张辽玄甲未卸,显然刚从军营赶来,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沉稳;高顺面色冷硬,眼神锐利如刀;陈宫抚着长须,眉头紧锁;陈杉则快速翻阅着几份关于乌桓和幽州的情报摘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连侍立一旁的亲卫都屏住了呼吸。
吕布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幽州军报传示众人。沉重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议论和抽气声。
“乌桓狗贼!安敢如此!”张辽率先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主公,末将请命,率狼骑北上,定要将这群犯边胡虏,尽数诛绝于长城之外!”他身为并州边军出身,对寇边胡人有着天然的敌忾,新练的万骑狼骑更是渴望实战检验。
高顺也沉声道:“陷阵营愿为先锋,攻城拔寨,剿灭残敌!”他的话语简短有力,充满了对自身部队强大攻坚能力的自信。
这便是主战派的声音,铿锵,直接,充满了军事解决一切的信念。以狼骑之锐,陷阵营之坚,扫荡一群缺乏严密组织的胡骑,似乎并非难事。
然而,陈宫却缓缓摇头,出列道:“文远、高将军勇武可嘉,然宫以为,此刻并非北征良机。”他话语一出,张辽和高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
“公台有何高见?”吕布看向他,知道这位谋士必然有更深层的考量。
陈宫拱手道:“主公明鉴。其一,河北新定,四州之地疮痍未复,流民遍地,粮草筹措艰难。大军远征,千里馈粮,恐府库难以支撑,若后勤不继,则有倾覆之险。其二,内部未稳,新政初行,清查田亩已触动豪强利益,若此时主力北顾,恐有心怀叵测之辈,趁机在后方生乱。其三,曹操虽困,犹有余力,南面荆州、江东态度暧昧。若我军主力深陷塞北泥潭,难保曹操不会联合南方,袭我后方。此三者,不可不察。”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将北伐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和潜在危机一一剖明。主和的理由同样充分,立足于全局的稳定和风险控制。
陈杉补充道:“宫令史所言极是。乌桓虽悍,然其性贪利而少信义,各部之间亦有矛盾。或许可遣使携重金分化拉拢,暂时安抚,许以互市之利,令其与袁氏残部分裂。待我内部稳固,粮草充足,再行北伐,可事半功倍,永绝后患。”这是典型的缓兵之计,以外交和利益手段争取时间。
堂内顿时分成了两派意见。以张辽、高顺为首的将领大多主张立即雷霆反击,以血还血,维护边境安宁和军威;而以陈宫、陈杉为首的文官则更倾向于暂缓用兵,先固本培元,消除内忧,再图外患。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起。
吕布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他理解张辽等人的愤怒与求战之心,军心士气需用胜利来维系。但他更清楚陈宫等人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现代战略思维告诉他,任何军事行动都必须建立在稳固的后勤和内部环境之上,盲目出击风险极高。然而,乌桓与袁氏残余勾结,若不迅速打击,任其坐大,未来解决起来代价更大,而且边境百姓将持续遭受荼毒。那军报上“百姓死伤惨重”几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争论的声音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吕布身上,等待他的最终决断。堂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吕布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每一位文武重臣,声音沉稳而有力:“乌桓之患,必须解决!袁氏余孽,必须清除!此乃原则,不容置疑!”
张辽等人闻言,精神一振。但吕布话锋随即一转:“然,公台与子郁所言内忧,亦是实情。北伐之事,关乎国运,不可不慎。”
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点向幽州北部广袤的草原区域:“北伐,势在必行!但非此刻。我军需时间稳固内部,积蓄粮草,协调各方。在此期间……”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幽州的位置,“令幽州刺史及边郡守将,依托城塞,坚壁清野,加强巡逻,遇敌来犯,务必死守,消耗其锐气,保护百姓。同时,采纳子郁之议,遣精干使者,秘密接触乌桓内部与蹋顿不睦的部落首领,许以财货、盐铁,离间其与袁氏关系,若能使其内乱,或暂时退兵,则为上策。”
这是他权衡利弊后的决策:战略上坚定北伐,战术上暂取守势,并辅以外交分化。既明确了最终目标,稳定了军方情绪,又采纳了文官的稳健建议,为内部整合争取了宝贵时间。
“文远,”吕布看向张辽,“狼骑训练不可松懈,要随时做好北上准备。高顺,陷阵营亦需如此。公台、子郁,内部维稳、粮草筹措、外交离间,便拜托二位全力推进。”他目光最后落在魏续身上,“加派斥候细作,深入塞外,我要清楚掌握蹋顿、袁熙的一举一动,以及乌桓各部的最新动向!”
“诺!”众人齐声应命,虽然策略细节有异,但主心骨已定,方向明确。
议事散去,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吕布独自留在堂内,再次凝视地图上那片代表着危险与未知的北方疆域。乌桓的铁骑,袁氏的怨毒,内部的重重隐患,南方的虎视眈眈……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条绳索缠绕而来。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争论的激烈气息,以及那封边关急报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知道,与乌桓的决战无可避免,但那将是一场需要精心准备、等待最佳时机的豪赌。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将自己刚刚打下的这片江山,锤炼得更加坚固,才能支撑起那柄即将挥向北方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