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巢方向那映红半边天的火光，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北岸袁军大营的咽喉。最初的死寂过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恐慌与骚动。粮草被焚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营中飞速蔓延，士卒面面相觑，将领惶惶不安，整个大营笼罩在一种末日将至的压抑气氛中。那不仅仅是火焰，那是数十万大军的命脉，是胜利的信心，如今都在那冲天的火光中化为飞灰。
袁绍的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袁绍本人跌坐在主位之上，面色惨白如纸，握着案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帐外那片不祥的红光，仿佛能闻到随风飘来的、夹杂着谷物焦糊味的空气。颜良、文丑接连阵亡的怒火尚未平息，乌巢的噩耗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主公！乌巢危急，粮草乃我军根本，当速遣精兵救援啊！”大将张合第一个出列，声音急切而沉痛，“末将愿率本部兵马，即刻驰援，若能击退吕布，或可抢救部分粮秣！”
他的提议符合最直接的军事逻辑。乌巢有失，全军危殆，救援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不等袁绍开口，谋士郭图却猛地站了出来，厉声反对：“不可！张将军此言差矣！吕布亲自袭乌巢，其官渡大营必然空虚！此乃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我军若分兵救援乌巢，正中了吕布奸计！他必趁我大营兵力空虚，猛攻主营！届时，乌巢未必能救，主营若失，则大势去矣！”
他转向袁绍，语气变得激昂，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急切：“主公！当此之时，正当将计就计！吕布精锐尽出，官渡南岸防御必然薄弱。应集中全力，猛攻吕布本营！只要攻破其主营，擒杀高顺、张辽，则吕布孤军在外，进退失据，不战自溃！此乃围魏救赵之策，一举可定乾坤！”
“郭公则之言，荒谬！”张合怒目而视，“乌巢粮草若尽焚，我军不出三日，必生乱象！届时军心涣散，士卒饥馑，纵有百万大军，又如何作战？攻破吕布主营？谈何容易！高顺、张辽皆万人敌，营垒坚固，岂是旦夕可下？待其稳住阵脚，吕布回师，我军腹背受敌，悔之晚矣！”
“张儁乂！你是在危言耸听，乱我军心吗？”郭图尖声反驳，手指几乎戳到张合脸上，“吕布冒险偷袭乌巢，正说明其已黔驴技穷！主营空虚，乃天赐良机！你一味强调救援，是否与吕布暗通款曲，欲使我大军陷入被动？”
“你！”张合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拔剑相向。高览在一旁连忙拉住他，同样面色铁青地对袁绍道：“主公，张将军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粮草乃军之胆，根基动摇，万事皆休！请主公明断！”
帐内顿时吵作一团。以张合、高览为首的将领力主救援乌巢，保住根本；以郭图、审配为首的谋士则坚持认为这是吕布的诡计，主张强攻官渡主营。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袁绍听着耳边嘈杂的争吵，看着帐外那片越来越亮的火光，心乱如麻。救援乌巢？张合说得有理，粮草是关键。可郭图的话也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吕布主力不在，官渡空虚，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一举端掉吕布的老巢……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可以让他暂时忽略那火烧乌巢带来的刺骨寒意。
他的目光在激辩的双方之间游移，最终，落在了郭图那张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上。郭图是他信任的谋士，来自颍川，代表着他的嫡系力量。而张合、高览，终究是河北将领……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他本能地更倾向于相信自己人的判断。
更何况，强攻主营，听起来更像是一锤定音的豪迈之举，更符合他四世三公、天下楷模的身份！去救援一个已经起火的后方粮仓？显得太过被动和狼狈了。
“够了！”袁绍猛地一拍案几，打断了所有人的争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而威严，却掩饰不住那丝颤抖：“郭图之言，正合我意！吕布狡诈，此必是调虎离山之计！传令下去：张合、高览，你二人即刻率领本部兵马，并调拨先锋精锐，强攻吕布官渡主营！务必在其回师之前，给本王踏平南岸营垒！”
“主公！”张合和高览同时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绝望。
“不必多言！”袁绍粗暴地挥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敢延误军机，畏敌不前，军法处置！”
军令如山。张合与高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怒。他们知道，这道命令，很可能将整个大军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在袁绍积威之下，他们无力反抗。
“末将……遵命。”两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转身出帐时，背影显得异常沉重。
袁绍看着他们离去，心中那点因为做出决断而产生的虚假安稳，迅速被更大的空虚和不安取代。他再次望向帐外，乌巢的火光似乎更加刺眼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粮草，只想看张合、高览攻破吕布大营的捷报。
然而，理智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呐喊：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与此同时，官渡南岸主垒。
高顺与张辽早已接到吕布留下的指令，做好了应对一切变故的准备。当看到北岸袁军非但没有向乌巢方向调动，反而集结重兵，铺天盖地般向着自家营垒涌来时，两人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主公成功了！”张辽握紧长刀，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战意。
高顺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缓缓拔出了佩刀，声音冰冷如铁：“陷阵营，死战！”
残酷的攻防战，在官渡主垒前再次爆发。只是这一次，进攻方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而防守方，则怀着守护根本、等待决胜的坚定信念。
袁绍坐回主位，试图忽略帐外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但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钻进他的耳朵，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端起案上的酒樽，想要借酒压下心中的慌乱，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酒水洒了出来，浸湿了他华贵的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