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官渡战场白日里的厮杀声与尘土气息悄然掩盖，只余下黄河永无止息的低沉涛声，以及两岸营垒中零星的火把在黑暗中勾勒出的紧张轮廓。南岸吕布军大营，巡夜士卒的脚步声与甲叶摩擦声规律地响起，掩盖了某些更加隐秘的流动。
将近子时，一队伪装成袁军溃兵模样的斥候，借着微弱的星光和熟悉的地形，悄然绕过几处明哨暗卡，将一名用斗篷紧紧裹住头脸、身形略显臃肿的人影，引至中军大帐侧后方一处不起眼的营帐内。早已在此等候的李肃，挥手屏退了左右，帐内只余下他与那神秘来客，以及两盏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的牛油灯。
来人缓缓褪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面孔，眼中布满了血丝，混杂着惊惶、怨愤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正是许攸。
“许先生果然信人。”李肃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语气带着安抚，“一路辛苦，主公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许攸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多言，只是默默跟着李肃，穿过几条戒备森严的通道，进入了那座他曾在沙盘推演中无数次设想如何攻破的、吕布的中军主帐。
帐内烛火通明，吕布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巨大的黄河防务图前，背对着入口。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许攸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倨傲，也没有刻意的热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
许攸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呼吸微微一窒，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有些滞涩。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拱手道：“败军之谋士许攸，见过吕将军。”
“许子远之名，布早有耳闻。”吕布开口，声音平稳，“袁本初不能用先生之才，反信谗言，使先生蒙受不白之冤，家族受辱，实为可惜。”
这话直接戳中了许攸的痛处，他脸上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恨，咬牙道：“袁本初外宽内忌，好谋无断，任用审配、郭图等小人，排挤忠良！攸……悔不当初！”
吕布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攸知道，此刻已无退路，他必须拿出足够分量的“投名状”，才能换取眼前这位强势诸侯的庇护和未来的前程。他上前一步，手指猛地戳在地图上位于袁军大营后方偏东的一处标记——“乌巢”！
“将军！袁绍大军粮草辎重，十之七八，尽屯于此地——乌巢！”许攸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守将淳于琼，性嗜酒，狂妄自大，疏于防备！彼倚仗乌巢地处后方，又有蒋奇率军在外围巡弋，自以为万无一失，营垒防御远不如前线坚固！将军若遣一支精兵，轻装简从，星夜奔袭，猝然击之，焚其粮草，则袁绍数十万大军，不战自溃！”
此言一出，帐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侍立一旁的陈宫、李肃，乃至刚刚被唤来议事的张辽、高顺，无不悚然动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指着“乌巢”的手指上，仿佛能看到那里堆积如山的粮秣，以及……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钥匙！
然而，短暂的震惊之后，疑虑如同潮水般涌上。
张辽率先开口，语气谨慎：“主公，乌巢位于袁绍大军腹地，距此百余里，沿途必有重重关卡哨探。轻兵深入，风险巨大！若此乃袁绍与许攸设下的诱敌之计，我军精锐岂非自投罗网？”
高顺虽未说话，但那紧蹙的眉头也显露出同样的担忧。陷阵营不惧任何正面搏杀，但孤军深入敌后，一旦被围，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陈宫沉吟片刻，看向许攸，目光锐利：“许先生，此事关乎我军生死存亡，不得不慎。敢问先生，如何得知乌巢守备详情？又如何能保证，此非郭图、审配借先生之手，行请君入瓮之策？”
许攸面对质疑，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被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取代：“公台先生！攸虽不才，亦知良禽择木而栖！今家族受审配构陷，性命堪忧，袁本初又听信谗言，疏远于我，我许子远何必再为他效死？乌巢守备，乃我平日留心查访，加之淳于琼此人贪杯误事，其部下多有怨言，并非秘密！蒋奇巡弋路线，我亦知晓大概！此心此意，天地可鉴！若将军疑我，攸愿即刻自刎于此，以明心迹！” 他说得激动，眼眶都有些发红。
李肃见状，连忙打圆场，对吕布道：“主公，许先生弃暗投明，其情可悯，其言……虽需核实，然乌巢乃袁军命脉，若情报属实，确是千载难逢之机！纵是险棋，也值得一搏！”
帐内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张辽、高顺基于军事风险，主张谨慎，认为可能是圈套；陈宫疑虑许攸的动机和情报的真实性；李肃则力主抓住机会，相信许攸的投诚。
吕布始终沉默着，目光在地图上的“官渡”与“乌巢”之间来回移动。他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鼓噪。他知道历史，知道在另一个时空，曹操正是采纳了许攸的建议，奇袭乌巢，奠定了官渡之胜。但此世，他是吕布，袁绍也非历史上的袁绍，任何细微的偏差都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北方霸业可定；赌输了，官渡防线可能瞬间崩溃，他数年心血将付诸东流。
许攸的情报是真的吗？许攸本人可靠吗？这真的是审配逼迫下的无奈投诚，还是袁绍集团精心设计的陷阱？
每一个问题都重若千钧。
他抬起手，帐内的争论声立刻平息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吕布的目光再次落在许攸那张混合着期盼、恐惧与孤注一掷的脸上，最终，他的视线回到了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乌巢”二字。
他的手指，缓缓曲起，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最终重重地敲在了乌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