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的阴影如同灰黄色的裹尸布,严密地覆盖在兖豫徐三州大地之上。饥馑的呻吟取代了战鼓的轰鸣,成为这片土地上最主流的声音。曹吕两军在濮阳一带的对峙,也因此陷入了一种被饥饿拖拽着的、精疲力尽的僵持。双方都在苦苦支撑,看谁先被这无形的敌人——粮荒——拖垮。
吕布虽凭借并州、河内的屯田积储和糜氏商队的秘密输血,情况远好于曹操,但坐吃山空的压力也与日俱增。控制区内不断增多的流民,更像是一个不断漏水的桶,消耗着本就不宽裕的存粮。每日都有军需官面带忧色地汇报粮仓下降的刻度,气氛并不轻松。
这一日,秋雨淅沥,给饱受蝗灾和战火摧残的土地带来一丝凄冷的寒意。一骑快马顶着风雨,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直入濮阳城。马上骑士并非军人打扮,而是商贾服饰,却持有李肃颁发的最高等级通行符节,无人敢拦。
来人被径直引至郡守府书房。吕布正与陈宫、高顺商议如何进一步节流开源,应对日益严峻的粮草问题。
“主公,徐州糜别驾有密信送至。”亲卫低声禀报,呈上一封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函。
“糜子仲?”吕布眉头一挑,接过信件。糜竺乃徐州富商,家财钜万,更官至徐州别驾,是陶谦的重要支持者。此前通过李肃牵线,双方已有秘密的商业往来,吕布军中的部分粮草和军需便是通过糜家渠道购得。
他迅速拆开火漆,展开绢书。信中的字迹端正而略显急促,内容却让吕布的目光骤然凝聚!
信中以极其恭敬的语气,首先问候了吕布,并对其“讨伐国贼,安定兖州”的义举表示钦佩。随后,笔锋一转,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徐州牧陶谦,因年事已高,加之此前曹操伐徐、蝗灾接连打击,忧愤成疾,如今已病入膏肓,恐不久于人世!
糜竺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写道,徐州内外,如今危机四伏。北方曹操虎视眈眈,仇恨未消;南方袁术野心勃勃,一直对徐州垂涎三尺;而州内,各方势力也在暗中涌动。一旦陶谦病故,徐州群龙无首,必遭四方觊觎,战火再起,百姓将再遭涂炭。
然后,便是信中最核心、也是最诱人的部分:“……竺不才,窃以为当今天下,能保境安民、威震四方者,唯将军耳。徐州士民,久仰将军威德。若将军不弃,愿效微劳,联络州中忠义之士,内抚人心,外御强敌,共奉将军为主,以安徐土……”
这封信,几乎等同于代表徐州一部分势力,向吕布发出了入主徐州的邀请!
信的末尾,糜竺笔锋微妙地一转,似乎不经意地补充道:“……近有家族商队自关中艰难脱身返回,言及长安自李郭乱后,景象愈发不堪,权贵争轧,人命如草。偶闻司徒王公旧事,其府中那位曾名动京师的义女,似亦深陷囹圄,处境维艰,诚可怜悯。唉,乱世红颜,命运多舛,岂独徐州如是……” 这看似无关的感叹,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吕布一下。
吕布看完,将信递给陈宫和高顺传阅,自己则负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秋雨,心中波澜骤起。
徐州!那可是比兖州更加富庶、人口更多、且拥有盐铁之利和通往江淮孔道的大州!若能得徐州,与兖州、并州连成一片,则霸业可成!
而糜竺信末那句看似不经意的附言,也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微澜。长安,貂蝉……她的处境果然越来越危险了。李傕、郭汜比董卓更加残暴无度,且毫无底线。一股强烈的紧迫感袭来,不仅仅是为了霸业,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诱惑与担忧,如同交织的藤蔓,缠绕在心头。
陈宫看完信,面色凝重,沉吟道:“糜子仲乃徐州重臣,其家族在徐州根深蒂固,财力雄厚。他既出此言,想必在州内已做了相当准备,至少有一部分豪强士族是支持引入外援,而将军您,便是他们眼中最合适的人选。此乃天赐良机!”
然而,高顺却立刻表示了强烈的担忧:“主公,此事恐需慎之又慎!兖州未平,曹操虽困,然鄄城、范县、东阿三城犹在坚守,如同哽在喉中之刺。其主力虽饥疲,却并未溃散,随时可能反扑。若此时分兵东向徐州,则兖州兵力空虚,曹操必趁势反击!届时,恐兖州不能守,徐州亦难图,两头落空!”
他的担忧极为现实。两线作战,乃兵家大忌。
陈宫捻须道:“高将军所虑,自是老成之言。然机会稍纵即逝。若待陶谦故去,袁术或曹操抢先下手,夺取徐州,则我将腹背受敌,形势更危。或许……可采取折中之策?”
吕布转过身,目光锐利:“文栋有何妙策?”
“或可遣一员大将,率一部精锐,并非直取徐州,而是以‘助防’或‘联姻’为名,东进至徐州边境。”陈宫分析道,“如此,一则可震慑袁术、曹操,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二则可支持糜竺等亲我势力,稳定徐州局势,等待陶谦身后之事;三则,若时机成熟,便可里应外合,顺势入主徐州。且此举动用兵力不多,不至于过分削弱兖州防线。”
“此外,”陈宫补充道,眼中闪过精明算计,“糜氏富甲天下,既欲迎主公,岂能空手而来?我军如今正缺粮草,可向其索要大批军粮作为‘酬谢’或‘资助’。如此,既可解我燃眉之急,亦可进一步将糜氏绑于我战车之上。”
此计可谓老谋深算,既抓住了机会,又规避了风险,还索要了实利。
吕布听得频频点头,显然大为心动。取徐州,得粮草,扩地盘,此乃一举数得之美事!而且,若得徐州,实力大增,或许也能更快有余力去处理西方的事务,包括……
但高顺依然眉头紧锁:“即便如此,分兵亦是事实。曹操非庸才,若其察觉我军兵力分散,拼死反扑,兖州局势依然危险。且徐州内部派系复杂,陶谦之后,其部下如曹豹、臧霸等人,以及刘备……是否会甘心奉迎主公,尚是未知之数。”
“刘备?”吕布目光一凝。那个总是一副仁义面孔、如今依附于陶谦麾下的幽州汉子,他自然不会忘记。
“据闻,刘备在徐州广施仁义,颇得部分民心。其麾下关羽、张飞皆万人敌,不可小觑。”高顺提醒道。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诱惑与风险如同天平的两端,在吕布心中激烈地摇摆。东面的富庶徐州与西面危殆的红颜,两种不同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东进徐州,固然是天大的机遇,能极大改善战略态势,获得梦寐以求的粮草和出海口。
但兖州未稳便开辟第二战场,无疑是巨大的冒险,很可能被曹操抄了后路。
而徐州内部的情况,也并非糜竺一封信所能完全概括,存在着诸多变数。
吕布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目光在地图上徐州与兖州之间来回移动。
是继续集中全力,啃下曹操这块硬骨头,彻底平定兖州?还是冒险一搏,趁势将富庶的徐州也纳入囊中?
这个抉择,关乎他整个集团的未来命运。
窗外的秋雨,似乎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