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的涅县山谷,空气中依旧混杂着泥土、血腥与草木灰的气味。吕布下令就地休整一日,掩埋尸体,救治伤患,清点缴获。
与寻常官军剿匪后往往纵兵抢掠、甚至杀良冒功不同,吕布对军纪的要求近乎严苛。陷阵营自不必说,高顺治下,无人敢越雷池一步。便是其他各部,也被严令不得骚扰劫后余生的本地乡民,违令者斩。
军令如山。并州军士卒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将贼寇的尸体拖拽至大坑中掩埋,将缴获的兵甲、粮秣(虽然大多粗劣)登记造册。一些轻伤的俘虏被简单包扎看管,重伤者则给予了一个痛快。
附近村落幸免于难的百姓,起初吓得紧闭门户,瑟缩不出。但透过门缝,他们看到的并非凶神恶煞的抢掠之兵,而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官军。甚至有军中医匠在救治完己方伤员后,奉命为受伤的乡民诊治。
胆大的乡老试探着走出,颤巍巍地送上些浊酒吃食,却被带队巡哨的魏续婉拒。“吕都尉有令,不得取民分毫。贼寇已平,老丈可安心归家。”魏续的话语生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周边饱受蹂躏的乡邑。
“是真的官军!是来救咱们的!”
“听说带兵的是北边五原来的吕都尉,号‘飞将’!”
“他的兵…他的兵不抢东西,还帮咱埋人治病……”
怀疑、观望、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感激。越来越多的百姓走出藏身之所,汇聚到官军驻地附近。他们看到被解救出来的亲人相拥而泣,看到官军将缴获的部分贼寇粮食,竟分发给那些家园被毁、断炊已久的难民!
“青天!吕青天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领着重获的儿子,朝着吕布的中军大帐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连连叩首。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越来越多劫后余生的百姓跟着跪倒,呼喊“吕青天”之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军营辕门处,吕布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现身。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目光扫过跪伏一地的百姓,脸上并无太多得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他抬手虚扶:“诸位乡亲请起。剿匪安民,乃布份内之责。贼寇虽暂平,然并州之地,尚未靖平。诸位且安心返乡,重整家园。布,必竭尽所能,护一方安宁!”
话语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沉稳有力,令人信服。
“谢吕都尉!”
“吕都尉公侯万代!”
百姓的感激之声更为热烈。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在场所有军卒眼中,一种不同于军法约束的荣誉感和归属感,在许多人心底悄然滋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于此。
消息很快也传到了上党郡的治所长子城,以及地方豪强的耳中。
郡府之内,几名身着锦缎、颇具威仪的地方豪强与郡中文吏聚在一处,面色各异。
“这吕布…倒是会收买人心。”一个胖硕的乡绅捻着胡须,语气带着几分讥讽,“分发贼粮?哼,那里面怕不是也有我等被劫的粮秣!倒让他做了好人。”
“听闻其军纪极严,于民秋毫无犯。这般作态,所图非小啊。”另一人沉吟道,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一个边郡都尉,越境剿匪已是逾矩,如今又在此大肆邀买人心,莫非是想将手伸到我上党来?”
“刺史大人对其倒是赞赏有加…”有人提醒道。
“哼,张使君年老,如今这世道,兵强马壮者方为道理。这吕布锐气太盛,非并州之福。”先前那胖乡绅冷笑道,“我等还需早做打算。”
这些盘踞地方多年的豪强,关系盘根错节,掌控着大量土地、人口乃至私兵部曲。他们习惯于在官府的夹缝中攫取利益,对于任何可能打破现有平衡、损害他们特权的外部势力,都抱有天然的警惕和排斥。吕布的“善举”和骤然提升的威望,在他们看来,无疑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与此同时,吕布军营中,也迎来了一些特殊的访客。
几位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袍、形容略显落魄的士子,以及一两名在本地郡县不得志、郁郁寡欢的低级文吏,辗转托人引荐,求见吕布。
中军大帐内,吕布接见了他们。这些人大多出身寒门或小地主家庭,有学识,通实务,却因门第、机缘或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斥在真正的权力核心之外,只能做些刀笔小吏的活计,甚至赋闲在家。吕布剿匪的雷霆手段、严明的军纪以及对百姓的抚恤,让他们看到了一丝不同的气象。
“都尉大人治军严明,爱民如子,更兼勇武绝伦,实乃并州难得之干城。某等虽才疏学浅,愿效微薄之力,助大人安抚地方,处理文书琐务。”为首一名年约三旬、名叫薛兰的文士躬身说道,语气不卑不亢。
吕布心中一动。他如今地盘渐扩,事务日益繁杂,仅靠军中粗通文墨的书记官已显不足,确实急需一批能处理政务的文职人员。这些寒门士子,既有文化基础,又因处境而对现有秩序不满,正是他可以招揽的对象。
他仔细询问了各人经历、所长,发现其中确有实干之才。有人精通刑名律法,有人善于管理账目户籍,甚至有人对农桑水利颇有见解。
“好!”吕布面露喜色,“诸位先生愿来相助,布求之不得。眼下百废待兴,正需诸位大才。且先委屈诸位,在我军中担任书佐、记室等职,处理军屯、抚民、文书往来事宜。日后若有功绩,定不相负!”
他当场任命薛兰总管文书事宜,其余几人各有分派。虽都是低级职务,却有了正式的平台和接触实务的机会,对于这些久不得志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机遇。
几人感激涕零,纷纷表示愿竭诚效命。
看着这些人退下后忙碌起来的背影,吕布知道,他不仅收获了底层民心,也开始触碰到并州潜在的士人力量,尽管目前还只是不得志的寒门阶层。文与武的雏形,正在一点点拼接。
然而,他也从幕僚隐约的汇报中,得知了地方豪强的一些微词。
“邀买人心?哼。”吕布负手立于帐前,望向远方层峦叠嶂的太行山,眼神微冷,“若守土安民、秉公执法便是邀买人心,那这人心,我买了又何妨?”
他知道,与地方固有利益阶层的冲突,或许才刚刚开始。但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这乱世将临之际,谁能真正掌握民心,谁才能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拥有更坚实的根基。
并州的风,吹过初定的南部山川,带来一丝暖意,也裹挟着暗处的潜流。吕布的旗帜,已不仅仅飘扬在北疆的烽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