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那点温热还在跳。
不是星盘的余温,是别的什么在动。我站在原地没走,折扇搭在肩头,风从背后推着,像是催我离开这片废墟。可我不急。刚送走一个老朋友,总得留点时间让它走远。
就在我抬脚要迈出去的时候,脚下地面突然软了一下。
不是塌陷,也不是震动,就像踩进了一层水膜。鞋底传来湿漉漉的触感,可低头看去,灰烬干得能被风吹散,哪来的水?
我皱眉,还没反应过来,头顶的天裂边缘忽然泛起一圈涟漪。
像有人往虚空里扔了颗石子。
紧接着,哗啦一声——
一条河从天上流了下来。
黑水翻涌,带着腐叶和断骨往下淌,岸边浮着半截灯笼、一只破鞋,还有几缕缠在礁石上的长发。整条河悬在空中,离地三尺,缓缓向前推进,像一匹被无形之手拉开的绸缎。
我冷笑:“你这老东西,连出场都要搞点花样?”
话音未落,百丈乌木舟破浪而出,船头龙首雕刻咧着嘴,歪斜的笑容跟我脸型八分像——当年画符时手抖,结果它成了全三界唯一敢挂着我丑照招摇过市的东西。
冥河老怪站在船头,裹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手里拎着盏青灯。灯芯幽蓝,晃悠悠地烧着,不冒烟,也不烫人。
我知道那是什么。
鲛人泪做的灯,三千年前我拿半口牙换的冥河水泡养出来的火种。他一直留着,说是等我哪天良心发现,还他一口新牙。
“楚昭!”他嗓门一响,漏风声扑面而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当我是摆渡人,不是讨债鬼?”
我抱着扇子,懒洋洋道:“你管我要什么?利息我都付了八百回了。”
“这次不一样。”他把灯一举,灯光猛地亮起来,照出一片虚影。
我眯眼。
墙上挂着一幅画,破屋子,霉斑墙皮,油灯昏黄。画上是个姑娘,胡服束腰,红绳扎发,眼尾一点朱砂痣,正冲镜头笑得没心没肺。
寒星。
她站在那儿,活生生的,手里还攥着半块干饼,像是刚从哪个摊子顺来的。
我手指一紧,扇骨硌进掌心。
“假的吧?”我语气没变,“就凭你这手艺,画只猫都能画成耗子精,现在倒给我整出个真人秀?”
老怪哼了一声:“信不信由你。她在鬼市东街第三间铺子,子时之前不去,魂魄就得散。”
“凭什么她会去鬼市?她不是——”我说到这里顿住。
不是早就……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盯着那灯笼里的影像,脑子却自动翻到了《天命漏洞手册》。
没有提示。
这意味着这件事不在规则反噬范围内,不是幻术,不是陷阱,也不是命运篡改。
是真的。
我沉默了几息,终于问:“你要什么?”
“未来三百年所有漏洞情报。”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床,“上次抵押的是‘未重构前’的情报,现在天命换了主人,规矩也变了。新的漏洞,值更高的价。”
我笑了:“你还真敢开口。”
“你不给,她就没了。”他语气轻松,像在谈一笔猪肉买卖,“反正你向来独来独往,多死一个少死一个,对你来说不都一样?”
我没答。
只是抬起手,指尖凝出一滴银光。
那是我用最后一点神力凝的冥河水,纯净无杂,比当年他借我的那一口还精纯。它悬浮在空中,慢慢拉长,变成一张薄如蝉翼的船票。
我弹指一送。
船票飞向渡魂舟,轻轻贴在船身。乌木舟震了一下,龙首转向东北方向,自动调整了航道。
“拿去。”我说,“别让这破船再乱飘,撞了不该撞的人。”
老怪接过船票,仔细看了看,满意地塞进怀里。然后他转身就要去掌舵。
“等等。”我开口。
他回头:“还有事?”
我看着灯笼里的影像,寒星正把饼掰成两半,递给别人。动作自然得不像演的。
“她……什么时候到的鬼市?”
“昨夜子时。”他说,“被人拖进去的,差点被当成游魂炼了灯油。还好她身上有股异香,守门的老瞎子闻出来是玄冥阁的契印,才留了条命。”
我垂下眼。
异香?那是我当初随手给她系红绳时抹的一点封魂膏,防阴气侵蚀的。没想到还能救命。
“你图什么?”我再问一遍,“你从不做亏本生意。”
老怪嘿嘿笑了两声:“图你欠我个人情,不行?”
“你从不图这个。”
“那图你一句‘谢谢’?”
“你也知道我说不出这种话。”
他收起笑,眼神忽然沉了:“图你别忘了——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你是谁。”
我没说话。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向船尾,拿起那根磨得发亮的船桨,轻轻一点。
渡魂舟缓缓升起,悬河跟着移动,像一条黑蛇蜿蜒前行。我跃上船头,站定在龙首旁边,风立刻灌进袖口。
“坐啊,别杵着。”老怪喊,“我这船又不是不能载活人。”
我没理他,只问:“子时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他敲了敲船板,“够你想想待会儿见了她说什么。”
“我不需要想。”
“那你准备说‘你怎么没死’?还是‘滚回来干嘛’?”
我侧头看他:“你今天话特别多。”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慌。”他咧嘴,“平时你嘴越毒,说明越怕。现在你一句话都不多说,那就是怕得说不出话了。”
我冷哼一声,转回头去。
远处天穹还在重组,碎片缓慢拼接,像是某种巨兽在蜕皮。风里偶尔飘来一丝铁锈味,混着新土的气息。
老怪忽然又开口:“她锁骨下的契约纹,一直在烧。”
我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血契没断。”他望着前方,“但她魂不全,只剩一半压在鬼市地脉里续着命。另一半……我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脑中《天命漏洞手册》依旧安静。
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活着,但活得不完整。
而我能做的,只有赶在子时前把她剩下的魂抢回来。
“你早知道她没死。”我盯着他,“所以你特意挑这个时候出现。”
“我只是个摆渡人。”他慢悠悠划着桨,“该来的人,总会来;该还的债,躲不掉。”
“你到底是谁?”
他回头,冲我一笑:“我是那个写了你名字,又撕了你名字的人。”
我瞳孔一缩。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船身一震。
前方黑河剧烈翻腾,水面浮起无数扭曲人脸,张嘴无声呐喊。灯笼的光开始闪烁,影像里的寒星忽然转头,直勾勾看向我们这边。
她嘴唇动了。
我看清了她说的字。
“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