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落在船头灯笼下,像被风吹散的炭末。我蹲着,用扇尖拨了拨那块焦黑的“孝”字残角,它边缘微微卷起,在鲛人泪的光里泛出一点暗红。
这光不是照明用的。
是引路的。
星盘飘在寒星肩上,弹幕刚闪完“十七个带孝子逼近”,就被我一扇子敲得熄了火。她没吭声,只把红绳绕回发间,动作利落得像是早习惯了这种打断。
我站起身,渡魂舟还在原地晃。河水黑得发稠,映不出天光,但我知道方向变了——刚才那阵脉动是从东边来的,和河底祭坛的纹路同频。
“调头。”我说。
寒星愣了下:“不处理那些人?”
“处理?”我冷笑,“他们还没靠近,就已经输了。”
我转身走向船尾,靴底踩过几枚掉落的魂币,其中一枚刻着“绝绝子”的翻了个面,露出背面新长出来的字——“东”。
这船知道我要去哪儿。
它只是不说。
我抬手,折扇轻敲船舷三下。乌木震颤,龙头雕刻的眼珠转了半圈,朝东眯起。渡魂舟缓缓调转船头,破开浓雾。
寒星没再问,默默退到舱口。我知道她在看我,但她看不懂我在等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开口。
等了三千年,他终于在我踏上这艘破船那天,漏了风。
“老东西。”我盯着水面,“你藏够了吧?”
河心荡起一圈涟漪,不像水流,倒像有人从下面掀开了盖子。下一瞬,一只枯瘦的手搭上了船沿,指甲缝里夹着碎骨屑。
冥河老怪爬上来时,百衲衣滴着水,船桨扛在肩上,缠着的魂丝噼啪作响。他咧嘴一笑,缺牙漏风:“哟,楚阁主今儿不杀鸡儆猴了?改找老头子聊天?”
“聊天?”我抖开折扇,扇骨上的冷笑话硌得掌心发麻,“我是来收债的。”
他装傻:“啥债?三千年前那半口牙?早抵了冥河水钱!”
“是吗?”我慢悠悠划破指尖,一滴血坠入河中。水面顿时沸腾,浮起一行扭曲的文字:
【初代天命簿执笔者·魂契未解】
老怪脸上的笑僵了。
“你还记得这个?”我收扇,血珠顺着扇骨滑落,“当年你写我名字的时候,手可没抖。”
他干笑两声:“那时候……谁知道你会把自己写没呢?”
我没接话,从袖中抽出半块残页。这是上次拼完“楚昭不存在”后剩下的,边缘还在烧,幽蓝火焰不灭。我把残页往灯笼下一放,灰烬忽然动了。
它们浮起来,像被无形线牵着,在空中拼出一个断裂的箭头。
指向东方。
“龙宫在哪?”我问。
“没有龙宫。”他摇头,“冥河底下只有死人、烂骨、和不该醒的东西。”
“哦。”我点头,“那这灰烬是谁在指路?”
“风。”
“风不会认字。”我逼近一步,“也不会怕你。”
老怪喉结滚了滚,眼神飘向船头那盏鲛人泪灯。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灯是我早年塞给他的,说是礼物,其实是锚。
锚住他的魂。
“你要真不想说。”我转身就走,“我自己去找。反正你也跑不了这艘船,它认主。”
我刚迈出一步,他就喊住我:“等等!”
我停住,没回头。
“你要是去烧天命簿……”他声音低下来,“带上我。”
我笑了。
这次是真的笑。
“可以啊。”我说,“毕竟你是初代执笔者,不让你亲眼看着它烧干净,确实可惜。”
他松了口气,随即又警惕地看着我:“你答应这么快?”
“我不喜欢拖沓。”我抛出残页,“你说位置,我兑现承诺。”
残页在空中燃尽最后一丝灰烬,忽然重组——这一次,箭头完整了,笔直指向东方水脉尽头。
老怪望着那光,久久没动。
然后他喃喃了一句:“原来你早知道了……”
我挑眉:“知道什么?”
“你知道龙宫不在河底。”他抬头,眼白泛黄,“在‘上面’。”
我心头一震。
但脸上不动。
“上面?”我反问,“哪上面?”
“鬼蜮浮层。”他说,“天塌过一次的地方。龙宫是撑住裂缝的桩子,也是封印渊主真身的最后一道锁。”
我沉默片刻。
难怪祭坛纹路和寒星的新契一样。
难怪那句血字写着“镇渊灵归位,血契启封之日——即渊灭之时”。
这不是巧合。
是安排。
谁安排的?
我?
还是那个写下这一切的人?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我盯着他。
“没了。”他摇头,“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得你自己去看。”
我看向东方。
雾太厚,看不见尽头。但渡魂舟已经顺流而下,龙头雕刻的嘴角翘了起来,像是在笑。
老怪坐到船尾,抱着船桨,低声嘀咕:“三千年了……终于有人要动那本簿子了。”
我没理他,只把折扇收进袖中。
脑子里《天命漏洞手册》自动翻页,一行批注浮现:
【天命簿焚毁前七日,执笔者之魂必现】
我眯了眯眼。
原来这才是他的条件。
不是同行。
是复活。
“你想借我的火重生?”我忽然问。
他一僵。
“别装了。”我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魂契未解,意味着你一半魂还在簿子里。我烧它,你就全了。”
他没否认,只喃喃道:“我只是……想亲手划掉自己的名字。”
我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行啊。只要你别在我点火时抢柴。”
他咧嘴,露出仅剩的两颗牙:“放心,老头子只爱看热闹,不爱动手。”
渡魂舟继续前行,雾越来越浓。星盘不知何时重新亮起,篆文滚动:
**“警告:前方水域含记忆残片,接触者可能看见‘未发生之事’。”**
我皱眉:“什么叫未发生之事?”
星盘卡了一下,弹幕变成一行歪扭的字:
**“比如——你从未存在过的证据。”**
我心头一沉。
这时,老怪忽然站起来,指着河面:“到了。”
我望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宫殿,没有龙影,只有黑水静静流淌。
但残页最后一点灰烬飘落,在水面拼成三个字:
**东去门**。
“就是这儿?”我问。
“就是这儿。”他说,“门不开,是因为守门人还没死。”
“谁是守门人?”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你啊。”
我愣住。
“三千年前你撕了神籍,跳进三界缝隙,就成了活锁。”他低声说,“龙宫不迎生者,只纳亡魂。你要进去,得先让自己‘死’一次。”
我笑了。
笑得有点冷。
“所以你是让我自杀?”
“不是自杀。”他摇头,“是让‘楚昭’这个名字,彻底从世间抹去。”
我沉默。
如果我现在死了,寒星怎么办?
如果“楚昭”不存在了,玄冥阁会不会塌?
如果连我自己都不在了,谁来烧那本该死的天命簿?
老怪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叹了口气:“你可以留一线魂在这船上。它认你为主,就能替你活着。”
我低头看脚下的乌木。
船身轻轻震了一下。
像是回应。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解开外袍扣子。
“你要干嘛?”老怪问。
“既然要死。”我说,“总得轻装上阵。”
我脱下玄色外袍扔在地上,露出内衬银纹。左眼琉璃镜微烫,仿佛预感到什么。
“记住你的承诺。”我对老怪说,“等我出来,一起烧簿子。”
他点头。
我走到船边,折扇往空中一掷。它悬停片刻,随即化作一道符火,照亮河面。
我要跳了。
可就在我脚尖离地的瞬间——
船头那枚魂币突然翻了个身,露出新刻的字:
**你早就死过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