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砚搬进老城区的祖屋时,正是梅雨季。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墙根的青苔顺着砖缝往上爬,像无数只暗绿色的手,要把这栋百年老宅拖进潮湿的阴影里。
祖屋是大伯临终前托付的,说是司马家的根,不能丢。司马砚是做文物修复的,对老物件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加上城里房租飞涨,便欣然应下。收拾杂物时,他在阁楼的樟木箱里发现了一面铜镜。镜面约莫巴掌大,边缘刻着缠枝莲纹,铜绿斑驳却掩不住精致,背面中央嵌着一颗暗黄色的玛瑙,摸上去竟带着一丝暖意,与这阴雨连绵的天气格格不入。
“倒是件好东西。”司马砚摩挲着镜面,指尖划过冰凉的铜纹。镜面不算清晰,蒙着一层薄薄的包浆,他试着用软布擦拭,却发现无论怎么擦,镜中映出的人影都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层水雾。更奇怪的是,镜中的自己,嘴角似乎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而他本人明明面无表情。
起初司马砚只当是古镜的工艺问题,没太在意,随手把铜镜摆在了卧室的梳妆台上。祖屋的卧室很大,窗户对着一片茂密的香樟林,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夜里总让人觉得像是有人在窗外走动。
入住的第三天,司马砚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推开门,卧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刚好照亮梳妆台上的铜镜。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镜中映着一个人影,却不是他。
那是个穿着青布衫的女人,梳着民国时期的发髻,侧脸对着镜面,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的珠花。她的动作很慢,正抬手轻抚鬓角,姿态温婉,可那双手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甲泛着青灰。
司马砚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猛地抬手按亮了床头灯。灯光亮起的瞬间,镜中的女人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惊魂未定的脸。“是眼花了吧。”他喃喃自语,揉了揉眼睛,再看铜镜,里面只有清晰的倒影,方才的女人仿佛只是幻觉。
可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连发生。
每天清晨,司马砚都会发现梳妆台上的铜镜换了位置,有时靠在左边,有时摆在中央,甚至有一次被放在了床尾的矮柜上。他明明记得前一晚睡前,特意把铜镜放回了原位。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镜中的“他”越来越不对劲。
那天他对着铜镜刮胡子,明明已经刮得干干净净,镜中的人影下巴上却还留着一圈青黑的胡茬,眼神阴鸷地盯着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司马砚吓得手一抖,剃须刀在下巴上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滴落在铜镜上,瞬间被镜面吸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终于意识到,这面铜镜不对劲。当晚,他翻出大伯留下的日记,想找找关于铜镜的线索。日记里大多是日常琐事,直到翻到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凌乱。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十三。阿鸾又在对着铜镜说话了,她说镜中有个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我不信,可她日渐消瘦,眼神空洞,像丢了魂似的。”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阿鸾说镜中人要带她走,她要去见镜中人了。我把铜镜藏了起来,她却疯了似的找,哭着说镜中人在叫她的名字。”
“七月十七,阿鸾没了。她死在梳妆台前,手里紧紧攥着那面铜镜,嘴角挂着笑,和镜中人的笑一模一样。大夫说她是中邪了,可我分明看到,镜中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对着我笑。”
司马砚的手指微微颤抖,日记里的“阿鸾”,应该是大伯的妻子,也就是他从未见过的伯娘。难道这面铜镜里,藏着伯娘的鬼魂?
他接着往下翻,后面的日记断断续续,大多是大伯对铜镜的恐惧。他提到,阿鸾生前最喜欢那面铜镜,说是她的陪嫁,自小戴在身边。阿鸾死后,大伯想把铜镜毁掉,可每次动手,都会浑身剧痛,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奈之下,他只能把铜镜锁进樟木箱,藏在阁楼深处,希望永远不要再被人发现。
“原来如此。”司马砚合上书,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看着梳妆台上的铜镜,镜面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些,镜中的人影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怨,一丝渴望。
从那天起,司马砚开始失眠。每到深夜,他总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卧室的一角传来,慢慢靠近梳妆台,然后停在铜镜前。他不敢睁眼,只能死死地捂住耳朵,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甚至能感觉到有人在他床边呼吸,带着一股淡淡的、潮湿的霉味。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猛地睁开眼,正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正在对着铜镜梳理长发。那身影穿着青布衫,和他之前在镜中看到的女人一模一样。他吓得大叫一声,身影瞬间消失,只留下铜镜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司马砚再也无法忍受,他想把铜镜扔掉,可每次走到门口,都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回来,像是有人在拽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他试过用布把铜镜包裹起来,锁进柜子里,可第二天醒来,铜镜总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梳妆台上,镜面干净得像是刚被擦拭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天夜里,司马砚对着铜镜,声音沙哑地问道。
镜面波动了一下,像是水面被风吹起涟漪。镜中的人影慢慢清晰,正是那个穿着青布衫的女人。她转过脸,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眉眼间带着几分憔悴,眼神却很平静。
“我叫苏鸾。”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面铜镜,是我的本命镜。我死之后,魂魄便被困在了镜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司马砚愣住了,他没想到镜中人竟然会回应他。“你为什么缠着我?”
“不是我缠着你,”苏鸾轻轻摇头,“是这面铜镜,与司马家有着不解之缘。当年我嫁给你大伯,本是两情相悦,可没想到,婚后不久,他便移情别恋,爱上了别人。我伤心欲绝,只能对着铜镜倾诉心事,久而久之,魂魄便与铜镜融为一体。”
“我大伯他……”司马砚有些难以置信,在他的印象里,大伯是个温和儒雅的老人,从未听说过他感情不专。
“他后来也后悔了,”苏鸾的眼神黯淡下来,“可一切都晚了。我死后,他活在愧疚和恐惧中,直到临终前,都没能放下。我被困在镜中这么多年,看着岁月流逝,看着人事变迁,却始终无法解脱。”
“那你想怎样才能放过我?”司马砚问道,他能感觉到苏鸾并没有恶意,只是带着深深的孤独和哀怨。
“我需要一个替身,”苏鸾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镜中的世界太过冰冷,太过孤寂。我想出去,想重新感受阳光,感受微风。只要有人愿意代替我,困在镜中,我便能获得自由。”
司马砚的心沉了下去:“让我代替你?”
“不,不是你,”苏鸾摇头,“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这面铜镜认主,只有司马家的人,才能成为新的宿主。当年我本想找你大伯,可他心中有愧,阳气太盛,我无法靠近。这么多年来,只有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为什么要帮你?”司马砚皱起眉头,他不想被困在冰冷的镜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因为你没有选择,”苏鸾的眼神变得有些冰冷,“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让你变得和我一样,日渐消瘦,精神恍惚,最后魂飞魄散。而你的亲人,也会受到牵连,永无宁日。”
司马砚陷入了两难。他不信鬼神,可这些天的遭遇,让他不得不相信,苏鸾说的是真的。他想起了大伯日记里的描述,想起了苏鸾眼中的孤独和哀怨,心中竟生出一丝同情。
“我可以帮你,”司马砚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但我有一个条件。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大伯真的移情别恋了吗?”
苏鸾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缓缓点了点头:“当年你大伯在大学里教书,认识了一个女学生,那女学生年轻漂亮,对他百般纠缠。你大伯一时糊涂,便动了心。他向我坦白时,我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我对着铜镜哭了三天三夜,最后选择了自尽。”
“那后来呢?”
“后来,那女学生骗走了你大伯的所有积蓄,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大伯才明白自己被骗了,他后悔莫及,可我已经不在了。他守着这栋空房子,守着这面铜镜,度过了余生。”苏鸾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了,我只是恨自己太傻,恨这镜中的孤寂。”
司马砚叹了口气,他能理解苏鸾的痛苦,也能理解大伯的悔恨。这面铜镜,承载了两代人的恩怨和遗憾。
“好吧,我答应你。”司马砚下定了决心,“但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苏鸾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明天是月圆之夜,也是我死的日子。午夜时分,你对着铜镜,滴一滴你的鲜血,然后默念三遍‘我愿替你,困于镜中’,契约便会生效。到时候,我会离开铜镜,重获自由,而你,将会成为新的镜中人。”
司马砚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忐忑,却也有些释然。他看着镜中的苏鸾,忽然觉得,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他做文物修复,一生都在与老物件打交道,如今,他要成为老物件的一部分,守护这栋老宅,守护这段尘封的往事。
第二天夜里,月色皎洁,银辉透过窗户,洒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上,让镜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司马砚按照苏鸾的吩咐,在午夜时分,用针在手指上扎了一个小口,滴了一滴鲜血在铜镜上。鲜血慢慢扩散,染红了镜面,然后渐渐被吸收,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道:“我愿替你,困于镜中。”
一遍,两遍,三遍。
话音刚落,铜镜突然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司马砚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穿过了一层冰冷的屏障。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四周空荡荡的,只有面前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映着他熟悉的卧室,映着梳妆台上那面小小的铜镜。
而铜镜前,站着一个身影,正是苏鸾。她穿着现代的衣服,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正对着镜中的他挥手。
“谢谢你,司马砚。”苏鸾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感激,“我终于自由了。”
司马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伸手去触摸镜子,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镜面,什么也摸不到。他明白了,自己真的被困在镜中了。
镜中的世界很奇怪,他能看到卧室里的一切,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却无法与外界交流。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时间一天天流逝,看着老宅的四季更替。
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搬进了老宅。女孩也是司马家的人,是他的侄女,叫司马玥。司马玥和他一样,对老物件充满了兴趣,她发现了梳妆台上的铜镜,像当年的他一样,好奇地拿起来端详。
司马砚看着镜中的司马玥,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他想起了苏鸾,想起了大伯,想起了那段尘封的往事。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守护这面铜镜,守护这段故事,直到下一个愿意代替他的人出现。
镜中的世界虽然孤寂,却也平静。司马砚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他看着司马玥在老宅里生活、欢笑、成长,看着她对着铜镜倾诉心事,就像当年的苏鸾一样。他知道,这面铜镜的故事,还会继续下去,一代又一代,传承不息。
而他,司马砚,将永远是这镜中的人,守着这栋老宅,守着这段跨越时空的恩怨情仇,直到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