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李家的马车上。
车厢内暖炉烘得人脸颊发烫,李矜却浑然不觉,怔怔地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秀发。
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皆是方家祠堂内的那一幕。
少年逆光而立,身披金辉,语气慵懒却又带着斩碎一切的狂傲。
“很简单,我考上头甲,不就行了?”
那身影,那话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心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小姐,”碧春挨着她,眼睛一闪一闪的,声音里还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
“您说方公子他……他刚才是不是在发光啊?就像、就像戏文里说的,那种主角一样!”
“刚刚祠堂里!所有人都看着他,都盯着他,连声音都不敢出!”
在外面骑马的李东闻言,隔着帘子也忍不住感慨附和。
“碧春这话说的在理。”
“老奴活了半辈子,见过不少才子俊杰,可像方公子这般……这般气魄的,还是头一回见。”
李矜没有应声,只是盘秀发的手,微微一顿。
是啊,发光,志气。
一种她从未在同龄人身上见过的,睥睨一切的狂傲和志气。
回到李府,已是傍晚。
林知微听闻女儿回来,便径直来到了她的闺房。
一进门,便见女儿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暮色发愣,连她最爱的桂花糕都未曾动过一块。
林知微走近,柔声唤道。
“矜儿?”
“怎么了?可是在方家……又被那方言气了?”
经过这段时间下人的汇报,她明白李矜和方言碰面,多数是会斗嘴的。
而且常常以她女儿战败收尾。
今日女儿这副模样,恐怕是斗嘴又输了方言,在这里生闷气。
谁知,李矜闻声转过头来,雪白的脸颊上竟浮着两抹红云,眼神躲闪,唇瓣嗫嚅了几下,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这副情态,哪里像是生气?
分明是怀春少女才有的娇羞。
林知微心下诧异,正待细问,一旁的碧春却憋不住了。
竹筒倒豆子般将今日在方家祠堂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夫人您是没瞧见!方公子就那么站在光里,说‘我的前程,不需要靠牺牲任何一个亲人来换取’!”
“还有那句‘考上头甲就行了’。”
“我的天爷!当时满祠堂的人都傻了!连承祖老太爷这当过兵的汉子都哭了!“
碧春说得小脸通红,越说越是有劲,仿佛那不是方言,而是一个绝世英雄。
林知微听着听着,瞳孔紧缩。
“也曾风雪履霜凉,笑典文章换面香。迹起江陵蓄宏志,身经尘海阅沧桑……”
她低声念着碧春复述的那首诗,心中波澜起伏。
这方言!居然开始承认当初的过往?就这样直白的讲出来了?
这让她想起了两年前武昌贡院。又让她想起了方言卖青山雪给他们家。
原来当初方言是真的耍小手段在气李矜!
原来当初方言是盯上李家这个肥羊,用下九流手段等着她们上钩。
再想到今日,他竟敢在宗族大会上,面对重重压力,放出“考头甲”的豪言。
林知微那副坦然的面容,此刻也是微微一变。
此子之心性、之才情、之魄力,简直骇人听闻!
一个人,要是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那这人一定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特别是有污点的过去!
大齐朝满朝诸公,又有几人敢承认以往的过错?
如今方言居然自己说出来了?
文采斐然,壮志凌云,更难得的是那份护佑亲人的担当与不惧规则的野性。
若他真能……
林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
她再将目光投向女儿,见她听得碧春叙述,脸颊愈发红艳,眼神迷离,连自己看她都未曾察觉。
哪还有半分往日提及方言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
林知微何等玲珑心思,瞬间便明白了女儿这番反常所为何来。
既然女儿有意,她也觉得方言是良配,为何不加大力度?
她心中一动,想起了两年前考上进士的丈夫李敖,心中已有计较。
她面上不动声色,轻轻挥退在旁的碧春,走到李矜身边坐下。
林知微声音温和说道:
“你父亲前日来了信,他在京城已然安定,官职也稳当了。说在开春之后接我们娘俩入京团聚。”
“什么?”李矜闻言,猛地回过神来,脸上血色褪去些许,惊道,“我们去京城?那……太爷爷谁来照顾?”
林知微挑眉,看着她:“既然你爹久居京城,那么你哥就会从国子监休学回来。”
李矜浑身一震,瞬间明了。
她们李家世代簪缨。
为了避免他人的眼红和口诛笔伐。在朝为官的人,都不会超过两个。
如今他爷爷在京城当侍郎,她爹又成了京官。
那么她的哥哥,确实不适合在国子监继续读书了。
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国子监的学子,毕业后,也是可以当官的!
哥哥归来,那是定数!除非他爹或爷爷其中一人辞官回家。不然不可避免。
那她呢?
她若去了京城,那方言……
挣扎、犹豫、不舍……种种情绪在她的眸中交织翻滚,让她久久无法言语。
林知微将女儿的挣扎尽收眼底,微微一笑。
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怎么?不愿去京城,当真是因为舍不得太爷爷?”
李矜脸颊“唰”地又红透了,贝齿轻咬下唇,羞得低下头去。
若在以往,父母但凡流露出一点将她与方言牵扯在一起的意思,她定会跳起来当场反驳。
可今日,她只是脸红,只是羞涩,竟连一句否认的话都说不出口。
林知微心中了然,她倾身向前,轻轻抚摸着女儿柔顺的发丝,声音压得很低:
“我的傻女儿,娘是过来人。”
“你以往性子骄纵,与方言见面便是斗嘴争执,在他心中,恐怕早就将你视作仇人。”
“这般下去,你待如何与他修成正果?”
李矜愕然抬头,人都傻了。
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话竟是出自“江南才女”、最重规矩礼数的“林家”之女的口中!
“娘!您……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李矜声音发颤。
“自然知道。”
林知微目光沉静,带着看透世情的通透。
“门户之见,世俗礼法,固然重要。”
“但良缘难得,佳婿难求。”
“方言此子,虽出身寒微,行事不羁,然其才、其志、其魄力,乃娘生平仅见。”
“你若真对他有心,不如放下李家小姐的身段,抛却过往那点小恩怨,大胆一些,主动一些。”
她顿了顿,看着已经风华正茂的女儿,神色有些落魄。
“你啊!也老大不小了!”
“娘在你这个时候,都已经嫁过来怀着你哥了!你还是没个归属。”
“若是你再不决定,恐怕别人就要说我们李家闲话了!”
李矜闻言微微一愣,调过头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眉头微蹙。
是啊!
她已经十五了!这个年纪别家的小姐基本都有了归属。
只有她,还在心无定数。
若是再拖个几年,恐怕别家的闲言闲语,就会传到京城的爷爷耳中。
爷爷也会在同僚中抬不起头。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林知微看着女儿认真的表情,严肃的说道。
“三年!娘会为你争取三年。”
“你就留在江陵,陪在太爷爷身边。”
“三年之内!若你能与方言有所进展两情相悦。娘就帮你扫除一切障碍!包括你爷爷!”
林知微没有说下去,但李矜明白了她的意思。
三年若是无果,她就要听从家族安排,去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世家女子,皆是如此!
她娘就是这样嫁到她们家来的!
好在她爹靠谱,和娘又是相处的来的。婚后生活过的幸福。
别家的世家小姐,又有几个拥有追逐自己幸福的资格?
她娘能帮她做到这一步,当真是良苦用心。
李矜的心怦怦直跳,如同擂鼓。
母亲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的某扇大门。
她想起方言在阳光下耀眼的身影,想起他慵懒笑容下的坚定,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她紧紧攥住了手掌,指甲陷入掌心,抬起眼,迎上母亲鼓励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女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