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日子过得飞快。
只是一个转眼,就已经快到秋收的日子了。
方言在这段时间内,过的那是一个“痛苦并快乐”着。
痛,是因为那“江陵五老”没一个省油的灯,琴棋书画,样样都要他“略懂”,变着法儿折腾他,把他当成了人形学习机来用。
快乐,则是看着他爹方先正捧着他默写回来的各家“科举秘籍”,读得如痴如醉,学问肉眼可见地噌噌往上涨。
连柳公都摸着胡子感叹“先正之学,进士已经易如反掌矣!”
一切都在按着方言预定的方向在发展。
而方言自己,在这种高强度“填鸭式”教育下,脑子里塞的东西越来越多,杂得能开杂货铺。
各家的经史子集自不必说,琴谱棋谱画论道藏也塞了不少。
如今只要别人提起某方面的东西,他脑子里的“搜索引擎”就能瞬间弹出相关答案,比度娘还快。
这天,方言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准备去城里找几个老不羞完成“日常”!
他看着外面赶车的王刚,觉得这家伙最近总是乐呵呵的,便随口打趣道:“王刚叔,最近瞧着红光满面啊?咋的,捡着银子了?还是家里有啥喜事?说出来让小爷我也沾沾喜气?”
王刚闻言,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僵,随即憨厚地笑了笑:“托言哥儿的福,哪是捡着银子,是比捡着银子还好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充满了感激:“要不是言哥儿你弄出这造纸坊,让我这大老粗几个月就赚了过去几年都赚不到的银钱,家里哪能这般光景?”
“哦?”方言来了兴趣,走到王刚身边坐下,“快说说,咋个好光景法?”
王刚脸上笑开了花,声音都洪亮了几分:“俺家那个小妹,前些日子出嫁了!嘿,嫁妆足足的!抬过去的时候,那夫家的人眼睛都看直了!”
“我妹回门的时候还偷偷跟我说,她婆家现在对她客气得很,都是因为我这当哥的现在有出息了,在言哥儿你的工坊里干活,赚得多!”
方言一听,乐了:“好你个王刚!妹妹出嫁这等大喜事,居然瞒得死死的?怎么,怕小爷我去吃席,把你家吃穷了不成?你这可不地道啊!我可是你的东家!你居然不请我?”
王刚连忙告罪:“不是不是!言哥儿,俺们小家小户的,怎敢劳动您的大驾?就是简单办了几桌,请了亲近的族人……”
“少来这套!”方言小手一挥,豪气地从钱袋里摸五两银子,塞进王刚怀里,“拿着!这是小爷我补给你妹的嫁妆!”
王刚只觉得怀里一沉,那银子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头滚烫。
他握着银子,嘴唇嗫嚅了几下:“言哥儿,往常人家送礼,都是十几文至多几百文。你这给的太多了!使不得!”
一听这话,方言就板起了脸。
“什么多不多少不少的!小爷我是什么身份?名震湖广方记造纸坊的东家!”
“你又是什么身份?东家的御用车夫!这些银子就是我的脸,不要我的银子,就是瞧不起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此话一出,王刚想要拒绝的话瞬间憋了回去。
自从到工坊这边来,他和方言可是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相处的久了,他自然知道方言的一些习性。
方言此人,嘴上说话虽然是又刁又损,但是在为人处事上面,心中自有一杆秤。
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让自己收银子的负担,更轻松一些而已。
这让他想起了方承祖和他说的话。
“这小子啊!说的什么你都不要信!你要看他干了什么!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他的真实意图。”
王刚抚摸的怀里的银子,将鞋底藏着的匕首踩的更紧了一些。
马车在方言的调笑声中,嘚嘚的驶向了江陵城万花楼!
而在此时的江陵城的知府衙门中。
议事大厅内,知府周文渊端坐上位,面沉如水。
下首左侧,坐着同知赵德海。
他是首辅一系安插在江陵的钉子,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底下两旁,坐着府衙的属官以及江陵府下辖的几位知县,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卷入两位上官的斗法之中。
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段子明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赶来,额角带着细汗,小心翼翼地绕到知府周文渊身边,低声道:“大人……”
他话未说完,对面的赵德海却像是逮住了机会,猛地咳嗽一声,打破了沉寂。
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大厅内格外响亮。
“周大人!卑职奉巡抚衙门钧令,再次请问大人,加固城防、征召徭役的公文已下达数月,为何至今迟迟不见动静?”
“您这般拖延,可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须知,这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
周文渊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稳说道。
“赵大人,如今已近秋收,乃农事最紧要之时。此时征发徭役,无异于杀鸡取卵,断绝百姓生路。”
“民以食为天,秋收若误,冬春何以为继?届时激起民变,谁又能担待得起?”
赵德海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民以食为天?周大人,您这忧国忧民之心,卑职佩服。”
“但北方民乱之势反复,若因城防不固,致使乱民流窜入我江陵,烧杀抢掠,这罪责,难道就比晚几天收粮轻吗?”
“是几担粮食重要,还是一城百姓的安危重要?其中轻重,周大人可明白?!”
他一口一个“巡抚钧令”、“朝廷法度”,帽子一顶比一顶扣得大。
周文渊哪里不明白他所说的这些后果?
巡抚知府县令皆有守土之责。只要是城破,众人皆有不可避免的罪过。轻则罢官从军。重则全家抄斩!
然而,这北方民乱的规模。在座的各位,哪个心里不是门清?
现在也只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不交税的地步。
哪有他说的这么离谱?
若不是首辅的“善政”,北方哪有今日之乱?!
朝廷败坏,衮衮诸公只知党同伐异,为一己私利,竟可置一府民生于不顾!
这所谓的加固城防,分明就是小阁老杨盛借诗会之事,对江陵清流势力的打击报复。
他大齐朝,自今上登位以来,只是短短二十多年!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他看着赵德海那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再看看底下那些已经麻木不仁的属官,一股悲愤之气直冲顶门。
半工半读,十年寒窗!
他见惯了民生疾苦。他也明白了底层人民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
一碗米,一尺布,都能让他们高兴许久。
而如今当上了官,以为自己就能改变天下,造福那些和曾经自己一样的人,一样在为生活挣扎的人。
而如今的在座各位官僚!各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大齐朝的风气为何成了这样?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赵德海!”
周文渊目光如电,直射对方。
“不必拿巡抚和朝廷来压本府!北方民乱因何而起,在座诸位谁人不知?若非赋役沉重,官吏贪酷,百姓何至于铤而走险?”
“加税征役,折腾百姓!这与逼民造反有何区别?!”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只知迎合上意,罔顾民生,可还对得起头顶乌纱,对得起脚下土地,对得起黎民百姓?!”
一番话,说得不少尚有良知的官员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德海却被骂得脸色铁青,也猛地站起,指着周文渊:“周文渊!你……你大胆!竟敢抨击朝政!你找死!”
“够了!”周文渊再次断喝,目光扫过全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秋收之前,绝无可能大规模征发徭役!若因此误了城防工期,所有罪责,本府一力承担!”
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周文渊。
疯了!周大人这是彻底豁出去了啊!这话一出,可就彻底没有转圜余地了!
他这官是不想当了吗?
这简直是把把柄亲手送给对方,对方只要微微出力!周大人这知府,顷刻间就会被颠覆。
段子明急得直跺脚,连忙想打圆场:“诸位大人!我家大人头昏脑热一时说了昏话!请诸位大人不要往耳子里去……”
周文渊却一摆手,阻止了他,眼神坚定,毫无悔意。
赵德海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阴冷笑意。
好好好!终于逼得你这家伙说出这等狂言了!
他冷笑连连,拱手道:“好!周大人果然爱民如子,刚正不阿!卑职佩服!”
“既如此,卑职便如实回禀巡抚大人!但愿周大人到时,还能如此硬气!”
“只是不知,若是巡抚大人亲至,周大人这项上乌纱,还戴不戴得稳!哼!”
说罢,他袖袍一甩,招呼着几个亲信,扬长而去。
其余官员见状,也纷纷神色复杂地告退。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同情,更有人眼神闪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但是没有一人帮他说话。
首辅一系,树大根深!他们又何必拿着自己的乌纱帽,去和他们争呢?
他们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摆脱以往的苦难。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哪怕良心不安,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去主动祸祸百姓,也就是了!
转眼间,刚才还济济一堂的大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周文渊和段子明两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段子明看着自家大人孤寂的背影,忧心忡忡:“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如此一来,可是将把柄亲手送到了他们手上啊!”
周文渊缓缓坐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话,总要有人去说。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害了我江陵的百姓吗?”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秦老……今日在何处?”
段子明一愣,瞬间明白了大人的意图。
这是要寻求本地乡绅士族的支持!
若有以秦家、李家为首的本地势力出面,或许能在不影响秋收的情况下,将征召徭役建城防之事给完成了!
他连忙回道:“回大人,听闻秦老……一早便去了万花楼。”
江陵文坛领袖,老是往青楼跑,这算个什么事啊!
别的省份那些大儒听了,还不笑他们江陵文坛文风不正?
周文渊闻言,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这秦老……倒是好雅兴。”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便大步向外走去。
段子明赶紧跟上:“大人,您这是要去……?”
“去万花楼!”周文渊脚步不停,语气斩钉截铁。
段子明吓了一跳,连忙劝阻:“大人!您身着官袍,去那等地方,恐……恐惹人非议啊!要不先换件衣服再去?”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能求得秦老等人相助,保我江陵百姓安稳度过今秋,本府这身官袍,就算染上点风月场的脂粉气,又算得了什么!”
段子明看着自家大人那义无反顾的背影,又看看他身上那身与目的地格格不入的官服,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头皮发麻。
知府大人身着官服闯青楼……
这画面太美,他简直不敢想!
大人这往后的官途!怕是要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