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青山镇时,方言便知今日场面小不了。
镇口车马塞道,人流如织,放眼望去尽是头戴方巾的士子。
他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空气里流淌着一丝文气。
李府那朱漆大门前排起长队,家丁验看请帖,一丝不苟。
有帖者昂首而入,神态矜持,无帖者也不离去,就在门外茶摊寻个座头,要一壶清茶,铺开纸笔。
他们这是听到了风声,想来碰碰运气的。
方言早就传言出去,只要在青山镇的所有士子,今天皆可投稿!每个人都有机会获得那五百两的彩头。
五百两的彩头像块磁铁,吸引了周边所有的人。
“爹,瞧见没?”方言肘了肘身旁正襟危坐的方先正,“这声势,这排场!咱们这赞助,值不值?!”
方先正看着窗外摩肩接踵的人群,手心有些冒汗,下意识去摸袖中那张纸条。几次想要将纸条撕成碎片,奈何方言在身边。
马车没在正门多停,绕了小半圈,便来到了另外一侧街道。
一面醒目的横幅迎风招展。
“方记造纸坊,助力文坛盛事”几个大字横挂在街头上方!!
横幅下,支着个摊子。
方承祖抱着胳膊站在后面压阵,一张刀疤脸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铁蛋则忙得脚不沾地,嗓门都比平日亮了几分,正被一大群士子围着。
“诸位兄台!别急别急!都有!见者有份!”铁蛋抓起一叠裁切好的素纸,动作麻利地分发给周围士子,“这书写诗文的纸张,都是由我们方记造纸坊无偿提供!方记造纸坊,诸位可记得了!”
那纸张入手细腻,挺括白净,瞬间引来一片惊叹。
更妙的是,每张纸的右下角,都清晰地印着五个秀逸的小字.
“方记雪浪笺”。
“好纸!真是好纸!竟然比宣纸还要好上几分?。”
“这纸一刀怕不是要三五两银子吧?居然免费给我们用?”
“这方记造纸坊居然如此大方,不仅提供免费的纸,还出了五百两的彩头!有此造纸坊,当真是我们江陵文坛之幸”
铁蛋的脸上也带着荣幸的光彩。
“好纸配好人,好人写好文!在下预祝诸位,拔得头筹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更是热闹了几分,士子们无不含笑点头,对“方记”的印象更是好了几分。
方言在车里看得直乐,冲铁蛋遥遥竖了个大拇指。
铁蛋这家伙,跟着大爷爷学了几天字,居然也会说顺口溜了!
不错!不错!有钱途!
马车未停,直接从侧门驶入了李府。
门房一见是方言,立刻躬身引路,态度恭敬异常。
管家李东早有交代,方公子乃是此次诗会的主办方之一,万不可怠慢。
穿过几重仪门,踏入李家花园,饶是方言有所准备,也不禁在心里暗赞一声“豪横”!
但见园内:曲径通幽,繁花似锦。玉兰亭亭,姹紫嫣红;碧桃灼灼,堆霞砌锦。嫩柳抽金线,拂过粼粼池水;海棠醉胭脂,倚着嶙峋假山。
鹅卵石小径蜿蜒,引向深处亭台楼阁,抄手游廊回转,连接各处景致。
最关键的是,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春意!
廊下挂的是“春和景明”画轴,案上摆的是“杏林春燕”花瓶,就连往来侍女端着的茶点,也多用桃花、嫩叶造型。
池塘里,几艘小舟荡漾,舟上坐着些女眷,欢声笑语随波传来,更添几分旖旎春色。
方言暗自得意地搓了搓手指。
不枉他对李东送了那些礼,看这样子,李东当真是把他的话记在了心中。
这布置!简直完美!
为了影响诸位判官出题,他可是费劲了心思!
周围一切都和春有关,一眼看去!全是春!他就不信了,在这满园春色的地方。他们出题还能跑到冬雪秋月上面去?
此次题目除了“春”,还能是什么?
心理暗示!这就是赤裸裸的心理暗示!
刚入花园,刘睿一眼就发现了他们,立刻带着几个同窗迎了上来,个个脸上带着兴奋与紧张。
“方兄!方伯父!你们可算来了!”
“刘兄。”方言笑着回礼。
方先正也连忙拱手。
刘睿先是对着方先正恭敬一揖:“方伯父,柳公正在前面敞轩与几位老大人叙话,特意让学生在此等候,请您过去一见。”
方先正一听,神情立刻肃穆起来,整了整衣冠,又下意识看了方言一眼。
方言冲他眨眨眼,无声地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方先正深吸一口气,对刘睿等人点点头,跟着引路小厮,朝着花园深处那临水的敞轩走去。
那背影,竟透出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目送方先正离开,刘睿等人仿佛瞬间卸下千斤重担,长长舒了口气,围着方言立刻活跃起来。
“方兄!今日这场面,当真是绝了!”
“是啊!全湖广的才子怕是来了大半!”
“方才我们进来时,看到外面的摊子,方兄你这宣传门道,独树一帜!”
方言被他们簇拥着问起了心中的疑问:“你们方才……似乎很怕我爹?”
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又后怕的神情。
刘睿凑近些,压低声音,心有余悸道:“方兄你有所不知,自从上次和你一起给伯父用悬梁刺股后,柳公就将我们的学业交给伯父来检查了。”
另一人接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方伯父要求……极其严苛!错一字,释义稍有偏差,便是重写十遍!若是文章结构松散破题无力,那戒尺可是着着实实的打的!!”
“是啊是啊,我等实是敬畏方伯父学问渊博,要求严格。”几人纷纷点头,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
方言彻底愣住了。
他这几天在家练书法,几天没有去书院!怎么他爹就一下子翻身了呢?
他爹?拿戒尺打同窗手心?要求严苛到让人望而生畏?
这还是他爹方先正吗?
这画面太美,他一时竟有些想象不能。
……
与此同时,花园另一侧的水榭中。
丝竹声轻柔,茶香袅袅。
一群衣着华美的贵妇正凭栏赏景,闲话家常。
主位上坐着林知微,她今日一身藕荷色襦裙,气质温婉雍容。
身旁围着几位相熟的夫人,其中便有刘睿的母亲许夫人。
刘睿他爷爷是江陵有名的乡绅,其地位在江陵那是数得上的高,坐的位子自然就离女主人林知微更近了一些。
“我家那混世魔王刘睿,若有林夫人您家公子一半省心,我便要去庙里还愿了!”
许夫人正对着林知微大倒苦水。
“整日里只知嬉闹,都入学一年了,到现在连个八股文都做不出来,他爹都快急着上吊了都!”
林知微微微一笑,娴静地沏着茶:“许夫人过谦了,睿哥儿活泼灵动,是赤子心性。读书一道,开窍有早晚,不必过于忧心。”
许永他娘祁夫人立刻附和:“正是呢!说起来,还是林夫人您福气好。大公子在京中国子监求学,才名早已传回江陵,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李大人更是了不得,院试案首,秋闱中举那是十拿九稳,将来怕不是要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呢!”
众人纷纷称是,言语间满是艳羡。
林知微含笑听着,姿态优雅,既不过分谦逊,也不显得张扬。
唯独坐在她下首的李矜,有些如坐针毡。
她对这种母亲间的互相吹捧应酬向来兴趣缺缺,只觉得无聊透顶,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在园中逡巡。
忽然,她注意到旁边的那些和她同龄的姐妹们。
正趴在水榭栏杆上,指指点点,目光一齐望向对岸,小声交谈着。
“那人是哪家公子!我们怎么没有见过?”
“云岫云岫!你快看,他就在你弟弟刘睿旁边!一定是和你弟弟相熟的!”
“要不把你弟弟招来,我替她们问一问此人是谁?”
说着说着,有人的脸颊就红了起来。
李矜心下好奇,凑过去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
只见对岸柳树下,一群士子正谈笑风生。
其中一人身着云纹锦袍,腰佩青玉,手执一柄折扇,身姿挺拔,顾盼神飞。
春日暖阳透过柳枝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晕,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李矜定睛一看,不是那个小骗子方言又是谁?
她微微一怔。
这小骗子……拾掇干净了,换上身好行头,居然……居然人模狗样的?
再看身旁的那些同龄姐妹,那一副副含羞带怯、眸光潋滟的模样……
李矜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悄悄冒了出来,冲得她胸口发闷。
这群丫头……该不会是……看上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小骗子了吧?
她盯着对岸那个言笑晏晏的身影,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这小骗子,魅力有那么大吗?只是第一次见面,就把这些姐妹们迷的转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