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国一夜未眠。
那张写满了全新公式的纸,被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夹着,仿佛捧着的是全世界最易碎的珍宝。
整个后半夜,他都在反复地验证,推演,计算。
一遍,两遍,十遍……
每一次的结果,都精准地指向同一个事实:这个公式,完美无瑕!
天光大亮。
办公室的窗户,映出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苍白的面容。
疲惫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但他精神的内核,却亢奋到了极点。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冲进实验室,召集所有成员,宣布这个足以让整个团队陷入癫狂的惊天成果。
不。
他做了一件截然不同的事。
他脱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研究员白大褂,换上了一套最普通的灰色便装,甚至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了几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
那是孙子上次来探望时,硬塞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吃。
揣着巧克力,他走出了办公楼,装作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退休老头,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大院里“散步”。
他的脚步看似闲散,实则每一步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个叫淼淼的孩子。
很快,他就在秦战家那栋楼的楼下,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安静的身影。
女孩正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面前摆着一套样式简陋的木质积木。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专注地,一块一块地向上垒着,试图堆起一座高塔。
那座塔已经很高了,但结构松散,歪歪扭扭,一副随时都会崩塌的样子。
方振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踩得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了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家伙。
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他自认为最和蔼、最没有攻击性的笑容,慢慢地,在距离女孩两三米远的地方,蹲下了身子。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僵硬了一夜的腰背,让他差点叫出声来。
“小朋友。”
他用尽可能轻柔的语调开口,声音因为彻夜未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脱的干涩。
“你搭的这个宝塔,真好看呀。”
淼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静静地看了方振国一眼,没有恐惧,没有好奇,也没有回应。
她只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继续摆弄她的积木。
意料之中的反应。
方振国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更加笃定了内心的某个猜测。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又向前挪动了一点点,指着那座明显已经达到结构极限,摇摇欲坠的积木塔。
他用一种哄孩子的,充满了循循善诱意味的口吻,问出了那个在脑海里盘算了无数遍的问题。
“可是……你看,它好像快要倒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变得更结实一点呢?”
问完这句话,方振国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句精心设计过的问话。
它不是在考校,而是在求助。
它将姿态放到了最低,以一个孩童能够理解的方式,提出了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稳定性的根源。
淼淼的手,再一次停住了。
她没有立刻去看那座积木塔,而是又一次抬起头,看向方振国。
这一次,她的注视久了一点。
那双纯净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困惑,仿佛在奇怪这个老爷爷为什么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
然后,在方振国紧张到极致的注视下,女孩伸出了她那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
她的手没有去扶住摇晃的塔身,也没有从上面拿掉一块来降低重心。
她的手指,精准地、毫不犹豫地伸向了积木塔的最底部。
然后,轻轻一抽。
一块积木被她从塔的基座中,精准地抽了出来。
就是那一下。
轰然!
失去了最关键的一块结构支撑,整座积木塔的力学平衡被瞬间打破。
那座摇摇欲坠的高塔,在维持了最后一刹那的静止后,彻底崩溃!
木块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一切归于尘土。
方振国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女孩手中捏着的那块小小的木头。
就是它!
就是这个位置!
如果将这座积木塔看作一个结构模型,那么女孩抽掉的这块积木,
它在整个结构中所处的位置,它所承担的传导作用力,它对整体稳定性造成的致命影响……
与他原版弹道公式里,那个唯一的、隐藏最深的、导致所有计算最终都会走向崩溃的结构性缺陷变量……
完全一致!
一模一样!
方振国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她不是在玩。
她是在用最简单,最粗暴,也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他答案。
你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想要让它稳固,唯一的办法,不是修补。
是推倒。
是重来!
还没等方振国从这石破天惊的“教学”中回过神来,淼淼已经松开了手,任由那块“罪魁祸首”的积木滚落在地。
她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开始重新收拾那些散落的木块。
她没有丝毫气馁,也没有一点不耐烦。
这一次,她没有再急着向上堆砌。
她先是拿起了三块积木,在地面上,一丝不苟地摆成了一个稳固的、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一个最基础,也最坚不可摧的结构。
然后,她才拿起第四块积木,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这个牢固的底座之上。
方振国看着这一幕,喉咙发干,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她专注地搭建着那个三角形的底座,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与荒谬的情绪,淹没了他。
他不是在看一个孩子玩积木。
他是在旁听一堂……大道至简的公开课。
而就在此刻,单元楼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刚加完班,准备出门去单位的秦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楼梯下的两个人。
一个是自己的“傻女儿”。
另一个……
秦战的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方老?
那个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被整个大院奉为定海神针的国宝级泰斗,方振国院士?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
秦战的视线,落在了方振国的姿态上。
这位年过古稀,在学术界拥有着至高无上地位的老人,此刻正蹲在地上,身体前倾,用一种……
秦战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
那不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爱。
那是一种……学生在聆听老师教诲时,才会有的专注、虔诚,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眼神!
秦战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他看着方老那近乎请教的姿态,再看看自己那个正专心致志用积木搭三角形的女儿,一个无比惊骇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他最大的秘密。
女儿身上那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秘密……
可能,已经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