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内的哭嚎裹着腐木气息涌出来,韩林喉头泛起腥甜。
他重伤未愈的残魂在识海深处灼痛,却仍将每一缕神识绷成琴弦——那抹白衣幻影的眼尾,正随着庙内金光的明灭微微抽搐,像被线牵着的纸人。
退三步。他咬着后槽牙稳住摇晃的身形,袖中骨粉与香灰混着体温发烫。
这是三日前翻找无咎遗物时,在祠堂梁木蛀孔里扫出的:老守剑人断指血书的字残片,混着断龙崖千年寒骨磨成的粉,每一粒都凝着师父临终前咳血时的喘息。
陆雪琪的幻影突然向前挣了挣,白瓷般的眼珠映出韩林指尖的香灰。
他喉结滚动,将混着骨粉的香灰撒向地面时,故意让半粒落在脚边——那是给阵眼留的破绽。若你是真的她,该认得这味道。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剑刃上的雪,却在虚空中撞出回音。
白衣影子的嘴唇动了。
韩林的瞳孔骤缩。
雪琪姐,我以后不写错字了......
这句话撞进他耳膜的刹那,他想起七岁那年。
那时他总把字最后一竖写成弯钩,被罚跪祠堂时,陆雪琪端着姜茶从门缝里塞进来,自己抽抽搭搭抹眼泪,偏要学他带哭腔的尾音。
可此刻幻影的声线太甜了,甜得像浸在蜜里的假糖,没有当年雪琪姐欲言又止的涩。
她在抄经时从不说这种话。韩林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混着香灰落进阵图缺口。
抄经阁的檀香里,陆雪琪的笔尖永远比他稳三分,写错字时只会咬着下唇用金错刀刮去,从不会用这种撒娇的尾调。
地面的香灰突然泛起青纹。
这是错字回响阵启动的征兆,需要用施术者最羞耻的记忆做引——他选了十二岁那年,把字写成字,被师父罚跪祠堂整夜。
寒风从瓦缝里灌进来时,他缩成一团,听见巡夜弟子的嗤笑:守剑人连字都守不住。
此刻那夜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香灰阵图突然腾起幽蓝火焰。
庙内传来刺耳的尖啸,陆雪琪的幻影开始扭曲——她的鼻梁塌了半边,眼尾裂开灰缝,露出里面蠕动的黑色触须。你怎敢不信我?!那声音不再是雪琪的清润,像锈刀刮过青铜,你该跪下来谢我,谢我给你完美的世界!
韩林望着那道灰缝,突然笑了。
他能看见,伪天道的触须正从缝里钻出来,试图修补破碎的幻象,却被阵中跳动的青焰灼得蜷曲。
这是错字规则的反弹——它能复制完美的言行,却复制不了十二岁冬夜里,他跪在祠堂时,师父悄悄盖在他身上的旧披风;复制不了陆雪琪抄经时,为他藏在经卷里的蜜饯;复制不了所有背后,那些滚烫的、带着体温的真心。
错不是罪,怕错才是。他低喝一声,识海中无咎残魂的烙印突然发烫。
那是老守剑人临终前,用最后一口气打进他识海的:守剑人守的不是剑,是人心。
人心哪有完美的?
可这不完美里的热乎气儿,才是天地的根。
青焰骤然暴涨。
历代守剑人的身影从火焰里浮出来——有因写错剑诀被逐出师门,却在大旱时用断剑凿井的前辈;有因私藏魔修遗孤被废修为,却用残魂护了山民十年的女守剑人。
他们的身影都带着当年被责罚时的伤痕,却笑得比任何更鲜活。
庙门内的金光开始动摇。
伪天道的触须不再纠缠陆雪琪的幻影,转而疯狂抽向韩林——那些血色触须裹着腥臭的风,在他肩头划开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可他望着触须末端渗出的黑色黏液,眼底的光却越来越亮:原来你怕的不是错字,是错字里的人。
疼么?识海里无咎的声音突然清晰,像当年替他敷药时的温和,疼就对了,说明你还活着,心还跳着。
韩林捂住肩头的伤口,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阵图上。
他望着庙门内翻涌的黑影,突然松开了攥紧的骨匣碎片。
那是无咎的残魂所化,此刻正随着他的松手,散成点点荧光飘向空中——这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
我守不住了......他的声音突然发颤,膝盖慢慢弯下去,求你......别再逼我......
庙内的尖啸戛然而止。
伪天道的触须顿在半空,像嗅到血腥味的蛇。
韩林垂着的眼睫在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他知道,当猎物露出破绽时,猎人会扑得更急。
而他要的,就是这最后一步。
青焰仍在燃烧,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进庙门深处。
那里,万千错字执念的哭嚎渐渐变了调子,像是有人终于听见了回家的呼唤。
韩林的膝盖砸在青石板上时,喉间的腥甜终于漫到舌尖。
他垂着头,发梢遮住抽搐的眼角——这副的模样半真半假,真的是肩头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往石板上渗血,假的是识海里那根绷了半日的弦,此刻反而绷得更紧。
我信你......我这就进来救你!他颤着声儿重复,尾音故意带了七分哭腔。
掌心那粒焚誓火种硌得掌纹生疼,那是三日前在无咎的断指血书里剖出来的,老守剑人用本命精血养了百年的火,专烧。
此刻火种随着他的心跳发烫,像块烧红的炭,就等那道灰影撞上来。
庙门内的金光突然暴涨。
韩林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颤动的阴影——他能听见空气里传来某种黏腻的声,像蛇信子扫过腐叶。
下一刻,一道灰影裹着腐木气息劈面扑来,不是攻击,而是像团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腕。
那触感冰得刺骨,却带着诡异的意味,像极了当年陆雪琪替他擦药时,指尖沾着的温水。
上钩了。他在心底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灰影刚触到他皮肤的刹那,韩林猛地攥紧拳头。
掌心的焚誓火种地炸开,青焰裹着错字共鸣术的幽蓝,顺着灰影的脉络倒灌进庙门!
庙内传来杀猪般的尖啸。
韩林仰头时,正看见庙匾正道归源四字崩裂——字少了一横,字多了一竖,字的被拉成扭曲的蛇形,字的三点水全变成了黑色触须。
这些崩裂的笔画在空中纠缠,竟拼凑出个遮天蔽日的巨大错字,每个笔画都在渗着墨汁似的黏液,仔细看竟是无数被撕毁的法诀残页,《大梵般若》的金纹、《天书》的血痕、甚至他当年被罚抄的《守剑要则》残章,都在黏液里沉浮。
你怕的不是错,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人写的字韩林抹了把嘴角的血,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
他望着那团由堆砌的怪物,突然想起十二岁冬夜跪在祠堂时,师父盖在他背上的旧披风——那披风补丁摞补丁,边角磨得发毛,可裹在身上的暖,比任何的法衣都真。
黑庙开始剧烈震动。
那些被封印在错字里的执念突然躁动起来,千万道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少年修士哭着念错剑诀的抽噎,有老妇捧着被撕毁的家传丹方的呜咽,有他自己当年写错字时,巡夜弟子的嗤笑......此刻这些声音竟整齐地拔高,吼出同一句话:撕它皮!
烧它根!
快走......它要吞你魂补庙基。
低哑的女声突然撞进耳膜。
韩林猛地转头——陆雪琪的幻影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左边半张脸还维持着白衣仙子的清冷,右边半张却翻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可就在那触须蠕动的间隙,她的唇瓣动了动,又重复了一遍:它收集正确执念,是要......重塑天道......
韩林的瞳孔骤缩。
他终于明白伪天道为何总用的幻象诱骗修士——它不是单纯的寄生,而是在抽取所有的执念,把自己喂成新的天道!
那些被它吞噬的本源、被封印的飞升通道,全是为了让修士困在这方天地,被迫把求正确的执念当供品,喂它成长!
庙内的尖啸突然变了调子,像有千万把钢刀在刮磨金铁。
韩林看见那团错字怪物的触须正疯狂收缩,竟要把他整个人往门里拽!
他咬着牙抽出腰间的守剑令——那是历代守剑人用本命剑骨淬的铁牌,此刻烫得几乎要烧穿掌心。
松手!他低吼一声,守剑令落地,在青石板上砸出个浅坑。
这声脆响像根针,猛地刺破了怪物的贪婪。
韩林借着力道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庙外的老槐树上,这才挣脱了触须的纠缠。
下次见面,我要你亲手写下。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对着闭合的庙门一字一顿。
话音未落,庙门地合上,门缝里渗出的黑血顺着石缝蜿蜒,竟在地上刻出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他十二岁时写错的,左边写成了,右边多了一点。
风卷着腐叶掠过他的脸。
韩林扶着老槐树站起身,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可他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守剑令,指腹擦过铁牌上二字——那两个字被他小时候写错过七次,每次师父都只是摸着他的头说:错了就改,改了再写,写多了,就刻进骨头里了。
此刻,守剑令上的字突然泛起微光。
韩林望着闭合的庙门,又望了望山脚下若隐若现的青云门,突然笑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往祖师祠堂走去——脚步比往常沉重三分,却不是因为伤。
祠堂的门虚掩着,风掀起门帘,露出里面供桌上的牌位。
最上面那尊,是无咎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