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秋·西海畔:
半日的短暂休整,对于这支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军队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
那些高原反应较轻、伤势不算致命的将士,在勉强吞咽下滚烫的食物、并倚着同伴或残垣断壁昏睡了几个时辰后,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肢体依旧沉重如山,呼吸时胸腔依旧如同风箱般拉扯,但至少,进行一些基本的活动已不再是奢望。
营地中不再只有死寂的绝望,多了些许压抑的忙碌声。军官和老兵们嘶哑的催促声再次响起,虽然中气不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周云站在高处,冷眼俯瞰着这一切。他心中的悔恨与自责已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极度冰冷的理智。
时间,是他们最奢侈的东西。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为接下来注定更加血腥的逃亡之路,积攒每一分可能的力量。
他再次下达了命令,这一次,指令更加具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务实:
“传令!抽调各营已恢复行动之力者,组成收拢队!”
“目标:沿我军下山之路径,搜寻、收殓坠崖同袍之遗体,并彻底回收其所有武器装备!”
“铠甲、刀剑、弓弩、箭囊、乃至完好的皮弁、靴履,一件不许遗漏!”
“另,战场打扫需再彻查一遍,所有射失或遗留之箭矢,无论汉造羌制,务必尽数寻回!”
命令层层传达,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一队队士兵,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拖着依旧虚浮的脚步,再次走向那道吞噬了无数同袍性命的陡峭山崖。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向下冲锋,而是进行一场艰难而悲怆的逆向攀登与搜寻。
过程远比想象更加艰难和令人心碎。
山坡陡峭,积雪未化,稍有不慎便可能步同袍后尘。士兵们用绳索相互连接,小心翼翼地攀爬、探查。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们的脸上,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冰冷刺痛。
他们找到了坠亡的同伴。景象惨不忍睹——有些人的遗体已被山岩和坠落撞击得不成形状,与冻结的冰雪和破碎的铠甲纠缠在一起;有些则相对完整,但面容扭曲,保持着坠落瞬间的惊恐与绝望,早已被冻得僵硬如石。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士兵们沉默地、几乎是机械地工作着。他们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冻僵的遗体上,或从扭曲的金属中,将还算完好的铠甲一片片剥下来。
从僵硬的手中取下紧握的环首刀,从冰冷的背上解下箭囊尽管里面的箭矢可能已散落大半。每取下一件装备,都仿佛能感受到原主人最后的力量与不甘。这是一场对逝者最后的“剥夺”,无关尊严,只关生存。
偶尔,会有士兵发现熟悉的同乡或好友的遗体,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哽咽,加快手中的动作,不敢多看。
悲伤是奢侈品,他们现在负担不起。军官们则不断低声催促:“快!动作快!莫要耽搁!”
与此同时,营地内的士兵也在更加细致地打扫着战场。他们如同梳篦般掠过每一寸土地,翻动羌人的尸体,从泥土里、从血泊中、从帐篷的灰烬里,仔细寻找着每一支可能被重复使用的箭矢。
汉军的制式弩箭被小心地收集起来,擦拭干净,重新放入箭囊;即使是羌人粗糙的骨箭或镶着石镞的箭,也被一一捡回——在接下来的路上,任何能远距离杀伤敌人的东西,都是宝贵的。
周云亲自巡视着回收来的物资堆积点。看着那些沾着血污和泥土的铠甲、卷刃甚至断裂的刀剑、以及数量可观的箭矢,他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他深知:
绝不能将这些精良的装备留给羌人。一旦他们获得并学会使用,将来会对汉军造成更大的威胁。
在成功突围、与公孙遗部会师之前,他们不可能得到任何后方补给。每一片铁甲,都能多保护一名士兵;每一把刀剑,都能多一份搏杀的力量;每一支箭矢,都可能在最关键时刻射杀一名追兵。这些从同袍遗体上取回的装备,承载着全队最后的希望。
当这一切收拾停当,天色已然开始暗淡。西边的天际,残阳如血,将最后的余晖泼洒在狼藉的营地、忙碌的士兵以及远处寂静而恐怖的雪山上,勾勒出一幅无比苍凉而壮烈的画卷。
寒冷的夜幕即将再次降临。周云知道,留给他们的安全时间已经耗尽。远处的黑暗中,羌人复仇的火焰正在聚集。
明日黎明,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条用鲜血和钢铁铺就的、通往生存与否的未知之路。而这些艰难回收来的装备,将成为他们踏上这条绝路时,最原始、也最可靠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