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七年·夏·未央宫宣室殿:
夜渐深沉,烛火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悬挂的舆图和满架的书简上。粮草后勤的重任已然交托,但刘据深知,一个帝国的运转,远不止于前线的粮秣。
他望着眼前即将肩负监国重任的儿子刘进,思绪如潮水般涌来,还有许多更深层次、关乎国家根基的事情,必须在此刻一一叮嘱。
“进儿,”刘据的声音放缓了些,却更加语重心长,“后勤之事,虽是眼下重中之重,然治国如烹小鲜,需统筹全局,眼光放远。朕此番西征,不知归期,国内诸多事务,你须时时留意,不可偏废。”
文教之本:不可轻视的百年大计
刘据首先谈及的,并非军政,而是教育。
“首重者,教化。”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案面,“朕这些年来,大力推行‘乡塾’、‘郡学’,乃至扩建太学,并非一时兴起,更非靡费钱粮。此乃掘我大汉万世之基业!”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刘进:“你可知,为何朕不惜耗费巨资,甚至允许墨家、工家之士入太学讲学?”
刘进恭敬回答:“父皇曾言,开启民智,方能强国。”
“不止于此!”刘据摇头,“开启民智,其一。其二,乃是为帝国源源不断地选拔、培养人才!不再仅仅依赖于那几个世家大族的荐举!要让寒门子弟,田间聪慧之子,亦有读书进学、为国效力之途!如此,朝廷方能得到真正有才学、有抱负、知民间疾苦的干吏,而非只会清谈的腐儒!”
他语气变得极为严肃:“朕要你答应朕,无论朝廷用度如何紧张,用于兴办教育、资助学子的钱款,一分一毫都不能削减! 不仅要维持,还要扩大!”
“要让‘乡塾’覆盖到每一个大的村落,要让郡学成为培养地方官吏的摇篮,要让太学成为汇聚天下英才、研讨真正经世致用之学的殿堂!此事,关乎国运长久,你绝不可视为迂阔之事而有所轻视!”
刘进凛然,郑重道:“儿臣谨记!必秉承父皇之志,将教化视为治国首务,绝不敢怠慢!”
谈完柔性的教化,刘据的话题转向了内部潜在的威胁。
“其次,对于国内那些不安分的豪强、以及仍有非分之想的诸侯勋贵,打压之势,绝不可因朕西征而放松,反而要加强!”刘据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
“朕借太后之丧,削了一批藩王列侯,这只是开始。他们树大根深,党羽众多,朕在时,他们自然蛰伏。一旦朕远离中枢,难保不会有人心生妄念,或勾结地方,欺压百姓,隐匿人口,甚至…蠢蠢欲动。”
他盯着刘进:“你监国期间,要密令绣衣使者,加强监察。一旦发现有不法之事,或有不臣之举,无论其爵位多高,与皇室关系多近,立即严办,绝不姑息!”
“ 要借此机会,继续削弱他们的实力,将更多的土地、人口纳入朝廷直接管辖的郡县之下!中央集权,乃帝国稳定之基石,对此,绝不能有心慈手软之时!”
刘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点头道:“儿臣明白!对于这些国之蠹虫,儿臣绝不会手软。定当秉承父皇‘铁律’之精神,依法严办,绝不容其坐大!”
“第三,”刘据的手指划过舆图上纵横交错的线条,“驰道与水利,乃帝国之血脉,必须持续不断地疏浚、加固、延伸!”
“头些年,国库不丰,百姓困苦,许多工程只能小修小补。如今,经过这些年休养生息,府库略有盈余,百姓大多也能吃饱穿暖,正是大兴土木之时!”
刘据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建设者的热情,“要组织更多的民夫——可给与优厚工钱,以工代赈,调集更多的物料,将连接关中与河东、河北、巴蜀的驰道,进一步拓宽、夯实;要将渭水、黄河、淮水等主要河流的堤坝加固,多修渠堰,灌溉更多良田。”
“记住,民富则国强。道路通畅,则商旅繁盛,物资流通,政令迅捷;水利兴修,则旱涝保收,仓廪充实。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功业,比你多打一两个胜仗,对帝国的长远发展更为重要!此事,亦不可因战事而停顿。”
刘进认真记下:“父皇放心,儿臣定将基础设施建设视为要务,会命工部、大司农制定详细计划,逐年实施。”
最后,刘据谈到了他最为看重,也最为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一项嘱托——科学技术的发展。
“进儿,最后一点,或许朝中许多大臣会觉得朕不务正业,但你一定要理解,并要不遗余力地支持下去!”刘据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便是对各种新技术、新工艺的探索和投入!”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图册,展开给刘进看,上面绘制着各种精巧的机械和工具。
“你看,这是我们工坊最新改进的水力鼓风机,使得冶铁炉温更高,能炼出更好的钢铁!正是因为这些年的不懈投入,我们的冶铁技术才有了质的飞跃!你可知,如今朝廷将作监下属的工坊里,那些最顶尖的工匠,已经能凭借经验和新的镗床工具,手工钻铣出合格的铁质火铳枪管了吗?”
“火铳?”刘进对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他知道父皇一直极其重视一个名为“火器司”的隐秘衙门,投入巨大。
“对!火铳!”刘据眼中闪烁着兴奋,“还有,朕早年让你严格保密、投入大量方士和工匠研究的黑火药,如今也已不是秘密,其配方和提纯工艺日趋稳定,威力不断增大!”
“虽然目前造价高昂,操作亦不熟练,但朕可以告诉你,距离它真正投入实战,已经不远了! 一旦成功,它将彻底改变战争的形态!这是我大汉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敌人,保持绝对优势的关键!”
刘进听得心神激荡,他虽然无法完全想象火器时代的战争场景,但能从父亲的语气中感受到其颠覆性的意义。
刘据又拿起一张洁白柔韧的纸:“还有这造纸术!经过这么多年的改良,如今产量、质量都已远超从前!成本更是大幅下降!朕要你继续支持工坊扩大生产,要让这种纸,取代昂贵笨重的竹简和缣帛,成为朝廷文书、学子读书写字的主要载体!知识传播的成本越低,天下人才涌现的机会就越大!”
最后,他指向一幅巨大的海船图样:“还有造船!朕听说,江南的船坞,已经尝试用钢条作为龙骨,外包厚木,造出了更大的海船?抗风浪能力大大增强?好!太好了!要鼓励!要重赏那些工匠!探索海洋,未来的利益或许远超你的想象!”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刘进:“进儿,你明白吗?这些看似‘奇技淫巧’的东西,才是真正决定一个国家未来能走多远、能有多强的根本!朕要你保证,对这些项目的投入,只能增加,不能减少! ”
“要保护那些能工巧匠,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和奖赏!要鼓励任何形式的创新和探索!哪怕十次失败,只要有一次成功,其回报都将无可估量!”
刘进被父亲这番超越时代的远见和热情深深震撼了。他终于彻底明白,父亲为何如此重视那些被许多儒生鄙夷的“匠人之术”。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承诺:“父皇之深意,儿臣今日方真正领悟!请父皇放心!儿臣在此立誓,定将支持格物之学、鼓励工匠创新,列为国策!您开创的这一切,儿臣绝不会令其中断,必使其发扬光大!”
这一夜的嘱托,从具体的粮草,到抽象的文教,从内部的政治斗争,到外在的基建民生,最后落脚于指向未来的科技创新。
刘据几乎将自己毕生的治国理念和对未来的所有期望,都浓缩在了这场与继承人的深夜对话之中。
当刘据终于结束嘱托时,东方已微微泛白。父子二人虽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眼中只有沉重的责任和昂扬的斗志。
刘据推开殿门,清晨凉爽的空气涌入殿中,预示着新的一天,也是新的征程的开始。
他将一个稳定而又充满发展潜力的帝国交给了儿子,自己则要为了这个帝国更广阔的未来,奔赴西方那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