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季家地锅鸡”的名声愈发响亮,逐渐成为了本地南方人乐于尝试的新奇食肆,也成了北方客商在鄞县饮食的首选之地之一。
店内,崭新的桌椅擦得锃亮,嵌入式陶灶里炭火正红,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意。诱人的复合酱香便开始在店内弥漫开来。那是酱油的醇厚、多种香料的复合气息与肉类油脂在高温下反应产生的独特焦香,撩拨着每一个过路人的嗅觉。
北方来的客商一进门,看到那嵌在桌里的灶、那口厚重的大铁锅,便感到一股熟悉的豪迈之气。
当热腾腾的地锅鸡连锅端上,酱色的鸡肉在锅中咕嘟,金黄焦脆的贴饼子一半浸在汤汁里,他们迫不及待地动筷,那酥烂入味、带着锅气的鸡肉,那吸饱了精华汤汁、外脆内软的饼子,瞬间勾起了他们对故乡炖菜、贴饼子的记忆,吃得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而本地的南方食客,起初对这种围着一口锅吃饭的形式感到新奇,略有些拘谨。
但尝过那咸鲜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辛感、滋味层次丰富的鸡肉后,再学着北方人的样子,用饼子蘸着汤汁吃,或是将涮好的清爽蔬菜送入口中,立刻被这种温暖、热闹、参与感极强的用餐体验所征服。
店内人声鼎沸,交谈声、笑语声、锅物沸腾的“咕嘟”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然而,这红火的景象,却不可避免地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离“季家地锅鸡”不远,同在南大街上的“醉仙楼”,原本靠着一道滋味浓郁、颇合北方客商口味的秘制酱羊肉,吸引了不少北地来的客人,生意一直不错。
可自打“季家地锅鸡”开业,醉仙楼的掌柜明显感觉到,那些熟识的北方客面孔少了许多。派伙计去招揽,往往得到的是摆手拒绝:“今儿个去尝尝那新开的‘地锅鸡’!” 甚至能看到熟客从自家门口走过,径直拐进了季家的店门。
看着对面门庭若市,自家却冷清了不少,醉仙楼的掌柜站在柜台后,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他捏着算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一股难以抑制的记恨与危机感,如同毒蔓般悄然滋生。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季家饮子店”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季知棠正带着小妹季知蘅在店内安静地核对账目。
铺子里飘散着果干与蜂蜜融合的淡淡甜香,季知蘅则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几边,默写着季知舟新教的诗词,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忽然,门口悬挂的竹帘被一只白嫩的小手轻轻掀开,探进来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
来人是个女童,瞧着比季知蘅还要小些,约莫五六岁年纪,头上梳着乖巧的双丫髻,各簪了一朵小巧玲珑的珍珠头花,身上穿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艾绿色罗裙,虽不显奢华,但料子细腻,剪裁合体,一望便知是教养良好、家境不俗的小娘子。
她独自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一双乌溜溜、如同浸过水葡萄般的大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柜台上那一排盛放着各色饮子的陶桶,尤其是在那桶色泽嫣红透亮的“杨梅蜜煎饮”上流连不去,不自觉地轻轻咽了一下口水。
季知棠见她身边并无大人跟随,心下有些奇怪,便放下手中的账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柔声问道:“小娘子,是想喝点什么吗?”
女童闻声,像是鼓足了勇气,迈着小步子走了进来,声音细细软软地回答:“我……我想喝那个红红的,闻着香香的。”她伸出小手指,果然指向了那“杨梅蜜煎饮”。
“好呀。”季知棠示意陈婆婆盛一盏过来,又随口关切地问道,“就你一个人吗?家里的大人或者嬷嬷呢?”
女童闻言,眼圈微微泛红,低了头,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声音带了点委屈:“我……我和嬷嬷走散了……闻着这里的香味,就、就自己走过来了。”
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并未带着装钱的荷包,顿时窘得小脸通红,转身就想往门外跑。
“欸,别急着走呀。”季知棠心下一软,连忙唤住她,从伙计手中接过那盏冰湃过的、嫣红透亮的饮子,递到女童面前,语气更加温柔,“这盏饮子,算姐姐请小娘子喝的。走了这么些路,定是渴了,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女童惊喜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她还是先规规矩矩地对着季知棠行了一个稚气却认真的礼,奶声奶气地道:“谢谢娘子。”
这才双手接过那盏饮子,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那酸酸甜甜、冰凉沁人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方才的慌张与窘迫一扫而空。
季知蘅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好奇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孩。季知棠便让知蘅拿了些店里新制的、适合孩童吃的软糯山药糕和蜂蜜松子糖过来。
两个孩子年纪相近,又都有礼可爱,很快便凑到一处,小声地说起话来,分享着点心和各自知道的小趣事。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并不显慌乱的脚步声,一位穿着藏青色缎面比甲、面容端肃、举止沉稳的嬷嬷,引着一位夫人匆匆走了进来。
那夫人约莫三十许年纪,穿着素雅的荆钗布裙,未施脂粉,眉宇间却自带一股清正书卷之气,目光沉静而锐利,迅速在店内扫过,瞬间便落在了正和季知蘅一起吃点心、言笑晏晏的女童身上,紧绷的神色明显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娘亲!”女童欢叫一声,像只小鸟般扑了过去。
那夫人蹲下身,接住女儿,仔细上下打量,确认她安然无恙,连衣衫都整齐干净,这才抬起头看向季知棠,目光中带着审视与真诚的感激:“小女顽劣,不慎与家人走散,叨扰娘子了。多谢娘子好心照拂,才未酿成大错。”
季知棠忙敛衽还礼,语气谦和:“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小娘子乖巧懂事,并未添麻烦。”她简单说了下女童是因被饮子香气吸引而来,以及自己请她喝饮子、吃点心的情况。
苏夫人见女儿不仅安然无恙,小脸上还带着愉悦的红晕,嘴里吃着别家的点心,手中拉着新结识的小伙伴,神色愈发柔和。她目光流转,注意到季知蘅手边摊开的笔墨和写了一半的诗词,又见季知棠谈吐不俗,店铺也打理得清爽雅致,便顺势多问了几句。
一番交谈下来,季知棠方知,这位气质不凡的夫人,竟是本县县学林教谕的夫人,姓苏。那走失的女童,是他们的幼女,名唤林微云。
苏夫人无奈又宠溺地看了眼女儿,轻叹道:“平日里拘她在家读书习字,管束得紧了些。今日难得带她出来走走,一不留神,竟就让她跑丢了,真是……让娘子见笑了。”
季知棠微微一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微云小娘子知书达理,天真可爱,与我家小妹甚是投缘。这饮子铺本就是自家经营的小本生意,若夫人与小娘子不嫌弃铺子简陋,日后常来坐坐便是,也让咱们能时常沾沾府上的书香清贵之气。”
苏夫人见她言语诚恳,态度不卑不亢,店内环境清幽,饮子也确实清爽可口,加之女儿微云与那季家小姑娘手拉着手,颇有些依依不舍,便也含笑应承下来:“娘子盛情,那便却之不恭了。日后少不得要来叨扰。”
自此,借着林微云与季知蘅这两个小女儿家的童稚之交,季知棠与苏夫人之间,便渐渐有了往来。她时而会送些自家做的、新奇可口又不算逾矩的时令点心或饮子去林府,苏夫人偶尔也会回赠一些适合孩童启蒙的字帖或浅显的诗词集给季知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