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天色将晚未晚,暮色如酱菜缸里沉底的豆渣,浑浊地压了下来。江慧推开自家酱菜铺子的后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咸涩与微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她闻了十年,嫁进赵家就开始闻,如今仿佛已腌入了她的骨血里。
铺面狭小,光线昏暗。几只酱缸默然矗立,像一群沉默的看守。官人赵允文正伏在角落的账台后,眉头锁得比那酱菜坛子的封口还紧。算珠被他拨得噼啪响,每一声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江慧没作声,只默默将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她知道他为什么烦。春季雨水多,空气湿黏,好几缸酱瓜受了潮,表面泛起一层可疑的白沫,味道也差了些。生意本就清淡,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连着几日,赵允文的脸都跟那坏了的酱瓜似的,阴沉得能拧出水。两人已经两天没好好说过话了,屋里头除了算盘声,就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纸包打开,红亮油润的鸡架、酱色浓郁的鸡脖、肥糯的鸡爪便露了出来,她细心地将它们在白瓷碟里码放整齐,撒上一小撮切得极细的翠绿葱花。顿时,一股浓烈诱人的卤香腾起,冲散了不少屋里沉闷的酱咸气。
赵允文到底被这陌生的香气惊动了。他抬起头,从眼睛上方看向桌子,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沉了下去,语气带着习惯性的挑剔:“哪来的钱买这些?铺子里今日统共没进几个大子儿,你倒舍得。”声音干巴巴的,像晒过了头的萝卜干。
江慧心里刺了一下,面上却努力撑着:“瞧你说的,就不兴我买点好吃的了?季家摊子新开的,买的人多得很,味道闻着就香。”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看你这几天都没吃好。”
赵允文没接话,目光又落回账本上,可那算珠却不再响了。他吸了吸鼻子,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那香味活像是有钩子,直往他鼻子里钻,勾得肚里馋虫蠢蠢欲动。沉默了片刻,他还是搁下了笔,磨蹭着走过来,目光在那两碟卤味上扫了扫。
江慧她指了指碟子,“尝尝吧,听说味儿好得很。”
赵允文这才迟疑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沾满了酱汁的鸡架,反复看了看,才送入口中。牙齿咬合下去的瞬间,他动作顿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
那卤味香料的复合香气猛地爆开,咸中带甜,酱香浓郁,一丝若有似无的辣意在舌尖跳了一下,极大地刺激了食欲。鸡肉虽不多,但啃嚼起来极有滋味,连骨头缝里都吸饱了汤汁。
他没说话,又接连尝了鸡脖和鸡爪,速度明显快了起来。鸡脖肉紧实,啃起来更香;那鸡爪更是软糯黏唇,胶质丰富,满口留香。
“这味道……”他终于开口,声音里的干涩被惊讶冲淡了,“还真是绝了!”他咂摸着嘴,脸上那层阴郁的硬壳仿佛裂开了一道缝,“怪哉,尽是骨头,啃着倒比吃大肉还有滋味儿似的。”他放下筷子,看向江慧,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这得好些钱吧?”
江慧看着他难得舒展片刻的眉头,心里微微一松,生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来。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猜猜看?”
赵允文重新打量那两碟实实在在的肉菜,掂量了一下如今的市价,颇为谨慎地估了一个数:“少说也得三十文吧?”就这,他都觉得是贱卖了。
“整整十四文!”江慧报出数目,声音里带着一丝献宝般的轻快,“鸡架十文一份,鸡脖两文,鸡爪一文一个,我买了两个。”
“多少?”赵允文震惊地瞪大眼睛,声音都拔高了些,“十四文?这么便宜?!”这个价钱,在酒楼里怕是连一碟像样的下酒菜都买不到。他脸上的阴霾彻底被这个价格砸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打细算的掌柜发现惊天便宜货时的光亮,“这……这比咱们自家弄点荤腥还划算了!味道竟一点也不差!娘子,这往后咱们可得常买!”
生意人的算盘在他心里立刻噼里啪啦地打响了,连日来的愁烦似乎暂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这卤味,竟成了灰暗日子里一个触手可及的小小惊喜。
气氛陡然活络起来。江慧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去灶间端出早已熬好的清粥和一碟自家腌的、还没起白沫的脆萝卜干。夫妻俩就着这简单清粥小菜,竟将两碟卤味吃得干干净净。赵允文尤其偏爱那鸡爪,啃得津津有味,连指尖的汁水都嘬了个干净。
“香,真是香!”他咂着嘴回味,脸上有了些许久违的笑意,“这玩意要是配点小酒,真是绝了!对了!”他想起什么,看向江慧,“明日……明日你再去买些,多买几个鸡爪。晚上我邀东街李掌柜过来家中小酌一番,正好用这个下酒。谈谈生意,也松快松快。”
江慧正收拾着碗筷,闻言动作一顿。邀李掌柜?那可是个大主顾。官人这是……想借着这实惠又稀罕的吃食,拉拉关系,或许还能谈谈生意?她心里倏地一亮,仿佛看到了压抑日子透进的一丝光。
连日来的沉闷和委屈,竟被这十四文钱的卤味悄然冲淡了。她连忙笑着应下:“哎,好。我明儿个一定早点去,季家摊子生意好得很,去晚了就怕又卖完了。”
而此刻,在隔着几条街的巷口,季家摊子早已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卤香,勾着晚来顾客的馋虫。卤味早早售罄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引来更多好奇与期盼的目光。许多人买不到心仪的卤味,便退而求其次,买个卤肉卷解馋,反倒让卤肉卷的销量也水涨船高。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镇。酱菜铺里,灯光昏黄。赵允文难得地没有立刻钻回账本里,而是泡了一壶粗茶,给江慧也倒了一杯。
夫妻俩对坐着,偶尔聊两句关于卤味,关于李掌柜,关于或许能有点起色的生意。那碟卤味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小小的铺面里,暂时压过了那经年不散的酱咸气。
江慧看着官人比往日松快的侧脸,心里盘算着,明天一定要最早赶到季家摊子。她不仅仅是为了官人的嘱托,为了招待李掌柜,仿佛更是为了抓住这十四文钱带来的、来之不易的一点暖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