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惊堂木余音未歇。
胡坤汗湿的额头重重磕上冰冷地砖:“判官大老爷!宇文妙强占草民祖传的三层酒楼醉仙居,偷窃地契,打伤小人雇的护卫,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宇文妙喉咙里滚出沉闷冷笑,绸缎下的肩背肌肉虬结起伏:“胡言乱语!白纸黑字红手印,银货两讫!胡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那烂酒楼顶了债,再敢胡搅蛮缠……”
“够了。”
声音不高,却将正堂气温降至冰点。
单向视窗波纹荡漾,灰袍身影飘然落地,未惊起一粒尘埃。
“小僧请叶城主来,可不是专程来看你们拉扯些俗务的。”寒玄墨眉心朱砂红得刺目。
宇文妙的气势瞬间垮塌。他眼珠几乎瞪出眶,肥硕脸颊褪尽血色,活像白日见鬼。
“寒……寒堂主……你怎会……”他喉咙咯咯作响,转身就想往堂外滚爬,手脚并用地带倒木凳,哐当巨响在死寂中炸开。
宇文妙僵直的身体猛地松弛,双目失焦,神情变得麻木而顺从。
先前泼天富贵带来的戾气荡然无存,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宇文妙,”寒玄墨的声音带上奇异的韵律,“说出你在云栖城,为谋夺胡坤醉仙居,所做种种。”
一股脑地,宇文妙的声音平板单调,毫无起伏:“……三月,遣人设局骗胡坤侄子赌坊签下巨债……六月,引胡坤独子入万瘴谷,制造意外假死……八月,逼胡坤侄子偷窃地契……七日前,命人泼秽物于醉仙居外墙门窗……昨日打听到刑堂堂主数日不见踪影……”
桩桩件件,阴毒手段冰冷罗列,听得一旁的胡坤双眼血红,身体剧烈颤抖。
“继续说。”寒玄墨点了点头,露出笑容开口。
“……还有,这些年……”宇文妙的声音顿了一下,继续道,“和手下高虎、张瘸腿、王麻子……一起弄死了……十五个……不开眼的……不合作的……尸首……扔的扔……埋的埋……”
寒玄墨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停,眼底深处那点寒芒骤然亮了几分,如同暗夜里掠食者瞥见猎物喉管。“高虎、张瘸腿、王麻子……此刻何处?你宇文家的宅邸……又坐落在城中哪条街巷?”声音低沉了一丝,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
寒玄墨转向叶晨,脸上那点幽光迅速隐去,仿佛从未出现。
“还请城主稍候片刻,小僧去去便回。”灰袍轻拂,人已在原地消失,只留下残影波动。
叶晨眼前一花,只觉空气骤然变得凝滞又松弛。
鼻端似乎残留一丝檀香与冰冷杀气的余味。
不到半盏茶功夫。
门外传来杂沓密集的脚步声和惊恐的抽气声。
灰影一闪,寒玄墨已负手立在堂中。
五六名圣宗记名弟子鱼贯押进十几个人,正堂瞬间拥挤,带着体味、酒气和血腥气。
为首凶悍的大汉被无形气劲压得膝盖狂抖,面有刀疤者正是高虎。
身后跟着男男女女,老少皆有,几个妇人紧搂着年幼的孩子,瑟瑟发抖。
宇文妙那雕梁画栋的府邸位置显然被精准知晓。
叶铮瞳孔微缩。圣宗执法堂的效率,令人胆寒。
“我乃高家高——”人群中的疤脸大汉大叫出声。
“噤声。”而后寒玄墨托起那面青铜问心镜。
幽光扩散开来,无声地笼罩整个堂下人群。
镜面模糊映照出一张张惊恐、呆滞或茫然的脸。
嗡嗡的轻鸣似有似无,钻入耳膜深处。
片刻,镜面光芒收敛,恢复古朴。
寒玄墨目光扫过几个壮汉:“高虎、张瘸腿、王麻子……九条人命。”手指指向另外两个锦衣华服,面相却带着戾气的青年,“宇文长河、宇文长海……宇文妙的长子和次子……城外乱葬岗下的三条冤魂。”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其余惊恐的老弱妇孺:“宇文妙续弦、三子、幼女及管家仆役……尚未染血。”语气淡漠如同陈述今日晴雨。
凡人判官额头冒汗,嘶哑下令:“来人!将……将不曾害命的,暂押府衙大牢候审!不得为难!”
几个刑堂衙役慌忙上前,分开人群,将那些妇孺老弱和几个仆人连拉带扶地拖了下去,哭喊声、啜泣声短暂响起又迅速远离。
寒玄墨袖袍一拂,几道灰白气索瞬间缠死高虎、张瘸腿、王麻子和宇文妙两子的手脚脖颈。
几人身体霎时僵直,想嚎叫却只能嗬嗬抽气,眼球暴凸。
宇文妙依旧空洞跪着。
“其余染血者……”寒玄墨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毫无波澜,“先带去刑堂监狱初步处理,而后……带回圣宗外门执法堂刑峰,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叶晨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微沉。
这四个字透出的冷酷意味,远胜于先前的一切。
寒玄墨转头,脸上竟漾起一丝近乎温煦的笑意,佛珠在他指间滑过一颗。
“阿弥陀佛,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小僧已动用圣宗执法堂问心镜查看,此等恶贯满盈之辈已被业力彻底浸染,神魂血气早已污浊不堪,弃之荒野,徒增孽气。”
“而小僧所归的浮屠涯便能将这些凡人从业力浸染中拯救出来。以秘法取其皮肉血骨,洗涤浊魂,填补灵矿消耗,或炼制些法器粗胚……不但能洗净他们的业力,也算为世间略增几分清气,更重要的是……”
“其中竟有凡人造过十数杀孽,彻底为业力浸染。以此恶人为材,恐怕制出媲美练气后期的符咒,若是配上高阶制符师……产出筑基符咒也说不定。”他语气平和,如同在探讨某种精妙的资源回收之道。
堂中寒意陡增。连那判官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问心镜悄然隐没在他袖中。
寒玄墨双手合十,对叶晨微微一礼。
“叶城主不必多虑。”他目光澄澈,直接点破:“小僧此来云栖城,首要职责便是为此。”
他稍顿,指尖捏着一颗玉润佛珠:“宗门浩瀚,每岁消耗巨大。小僧虽修为低微,但同样要做出贡献。故此便为执法堂收集些可供化用的散落人材。诸位的家事商盟,只要不逾越圣宗规条、不引发大规模流血动荡……”
他微笑加深,“小僧乐得清闲,无意过深介入。”
“然……”他话锋微转,目光落在叶晨腰间的城主令牌上,“既然叶城主此刻执掌此城,事关叶家产业归属,小僧倒可多言一句。”
“叶无涯老祖昔日贱卖之举,契约虽在,却是独断专行。”他看着叶晨的眼睛,话语清晰,“小僧为圣宗执法堂当值数十载,对圣宗律法略知一二。依圣宗执法堂律法,凡掌脉者未经本脉宗祠公议或存在胁迫、欺诈行径,擅自作价售卖本族核心产业者,被侵害一方可在追查得实、或获得圣宗裁断支持后,主张撤销交易,由买家退回产业……”
他顿了顿:“如今,尽管城主先夺回城主令牌与护城大阵,但仍可补救,小僧也愿为城主行个方便。若是交易数额与市值相差甚远,叶家老祖贱卖产业之事便可坐实。此后只要叶家交接顺利,不起事端,圣宗自不会因此等小事而追责。”
“至于……”寒玄墨的声音压低了些,靠近叶晨一步,周身那股无形的肃杀收敛,换上一丝奇异的熟稔,仿佛老友闲聊,“接下来的事,若赵家、高家,或是御虎宗、绣金楼那几位,在交割产业或城主府事务时,有意刁难叶城主……”
他捻动佛珠,笑容里多了点别的意味:“小僧不才,亦可露面一二,替叶城主……略作沟通。毕竟,维持云栖城秩序安定,亦是执法堂巡视之一环。”
叶晨眼神微动,直视寒玄墨深不见底的眼眸:“寒执事如此厚待,叶某惶恐。只是……你我似乎素昧平生?敢问一句缘从何起?”
“呵呵……”寒玄墨轻笑出声,避开正面回答,“天意如弦,聚散无形。小僧只是觉得……叶城主你眉目清正,行事有章法,未来与我圣宗执法堂……似有一段特别的‘缘’在。”
“缘”?叶晨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不错,正是‘缘’。更何城主所修功法乃是九耀圣宗引气纲领,而且恐怕是内篇,与小僧的‘缘’更密不可分。”寒玄墨打哈哈般摆摆手:“施主不必介怀。小僧行事,向来有些执拗。权当是……对叶家一位冉冉升起的天才城主,略作一点小小投资,结个善缘罢了。”
未等叶晨再言,寒玄墨翻掌。
一只约两寸高的小巧玉雕出现掌心。
玉质温润凝白,雕刻的是一尊盘坐莲台的佛陀坐像。
“此物乃一件小玩意,便赠与城主了。”他将玉雕递向叶晨,“非金非玉,内含些许精粹佛念。他日叶城主若遇棘手之事,或欲联系小僧,只需凝神注入一丝灵力其中,此像便会心生感应。千里万里,一念可达。”
他含笑补充:“放心,无窃听之能,仅传递感应与声息位置罢了。寻常得很。”
冰凉的玉雕触手生温。
他握在掌心,指尖摩挲那细腻的佛陀轮廓。
“如此……多谢寒执事美意。”叶晨将玉雕收下,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恶。
“善哉。”寒玄墨双手合十,脸上是温和的佛门礼数,“此间事了,小僧还需先回监狱处理这些人材,就不留施主了。”
灰影闪动,连同那些被灰白气流束缚的“人材”,以及跪地不动的宇文妙,瞬间消失。
残留着淡淡檀香与隐约血腥气的刑堂正厅,老态龙钟的判官与十数位凡人侍卫面面相觑。
胡坤瘫软在地,低声呜咽。
叶晨低头凝视掌心。
那尊玉佛低眉浅笑,温润如初。
他缓缓收拢五指,指缝间佛陀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与微弯的嘴角,仿佛正对他无声地笑。
没有停留,两人立刻返回城主府,途经监狱之时隐隐约约听到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