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石阶边缘,罗令的脚掌还在渗血,碎石嵌进伤口,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旧日的钉子上。他没再跑,只是慢慢把鞋穿上,鞋帮早已磨出毛边,沾着泥和海腥味。脚底的痛是实的,不像昨夜那场疯雨,砸得人分不清天地。
他抬头,村口方向传来锣鼓声。文化站外的旗杆上,红旗刚挂稳,被风扯得哗啦响。几个孩子围着横幅蹦跳,红纸黑字写着“世界遗产申报成功”。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远,听不清是谁。
罗令站在祭坛下,回头看了一眼。铜柱围成的困阵还在,赵崇俨的吼声已经没了,只有铃音残留的震感,顺着地脉传到脚底。他没再往上走,转身朝村委会去。
路上碰见王二狗,正抱着一筐山货往文化站搬。见了他,咧嘴一笑:“罗老师,专家组今早到的,八点整开的会。”他顿了顿,“赵崇俨的事……上面要走程序,但那炸药包引线烧不起来,证据确凿。”
罗令嗯了一声,没多问。
村委会前搭了个简易台子,专家组组长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红头文件。罗令走近时,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递出文件。动作很稳,像递还一件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罗令没接。
他记得研究所那天下雨,所长把一纸除名通知放在桌上,连信封都没拆,只说了一句“你这种人,不适合搞考古”。那时他也没伸手,转身就走了。
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腕子。
赵晓曼从旁边走来,接过文件,翻开第一页,声音不高:“青山村古越文化遗址群,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她念完,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说,这是近十年来,唯一靠村民自发守护、完整保存地脉走向的活态遗址。”
台下有人鼓掌,直播镜头缓缓推近。屏幕角落,弹幕一条条浮上来:“罗老师,我们一直信你。”“这不只是你的胜利,是所有小人物的光。”“原来根真的不能断。”
罗令终于开口:“根没断,人就在。”
话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赵晓曼没说话,只是把文件折好,塞进他手里。她的手腕上,玉镯还在,内侧有道细痕,是那晚系“守脉结”时磨的。她没摘下来,也没提。
人群散开后,李国栋拄着拐杖走过来,站在村委会门口,看了他很久。“你爹要是看见今天,”老人声音低,“会笑出声。”
罗令低头看着文件,封皮烫金的字在阳光下反着光。他忽然觉得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口那块压了十年的石头,终于松了缝。
他把文件放进背包,往文化站走。
赵晓曼没跟上来。他回头,看见她站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个襁褓。
他走过去。
孩子刚出生不久,脸皱着,睡得沉。李国栋站在一旁,声音有些抖:“冬至后第一日生的,古书上叫‘启新’,说这日子落地的孩子,能接住断了的线。”
罗令蹲下,手伸进防水袋,取出双玉。
玉面温润,没有光,也没有震。他轻轻把玉贴在婴儿掌心。小手本能地蜷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
赵晓曼低声说:“你梦见的不是过去,是未来。”
罗令点头,把双玉系进襁褓的带子里,打了个罗家祖传的结。阳光照下来,祭坛方向的铜环忽然泛起一道青光,一闪即逝。玉没响,也没热,只是安静地贴在孩子胸口,像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李国栋看了很久,最后说:“这玉,认主了。”
没人说话。
远处传来竹龙的嗡鸣,那是村民在清理主渠,准备春耕。王二狗带着巡逻队在巡山,狗叫和人声断断续续飘过来。文化站的喇叭开始放村谣,是赵晓曼录的,轻声细语,像在哄孩子睡觉。
罗令没回文化站,也没去校舍。他往老槐树深处走了一段,靠树坐下。
残玉又热了。
不是警兆那种急震,也不是入梦前的微颤,而是一种持续的温,像被晒透的石头,暖着皮肉,也暖着骨头。他把玉拿出来,放在掌心。
玉面映出的不再是古村图景。
是一片连绵的山,轮廓模糊,云雾绕在半腰,方向在西北。没有标记,没有符号,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脉络,像地气在流动。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把玉收回胸前,拉好衣领。
抬头时,一只山鹰掠过天空,翅膀张开,划了道弧线,朝着群山飞去。
他嘴角动了动。
该歇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