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彻底废了周礼,百姓照样离不开他们的五谷杂粮。
因此,周礼废不废,对他们而言不过耳边风。
真有本事,就让天下人都别吃饭试试!
再如兵家。
兵家立足的是用兵之道、战场决胜,周礼的存在会影响他们克敌制胜吗?不会!
自古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从那一刻起,周礼那一套规矩便已与兵事无涉。
兵家唯一的追求,就是在战场上不惜一切手段取得胜利。
所以周礼存亡如何,与他们何干?若不想城破国亡,就莫要用那些繁文缛节来束缚兵家的手脚。
又如纵横家。
纵横家靠的是权衡利害、巧言游说、合纵连横。
周礼延续下去,会阻碍他们施展手段吗?不会!
周礼的核心在于分封诸侯,而只要有诸侯存在,便有列国纷争,也就永远少不了纵横之士奔走其间、运筹帷幄的空间。
即便周礼被废,诸侯不再,可四夷犹存,边疆之外仍有诸多异邦小国。
纵横家的舞台并不会因周礼消亡而消失,反而可能更为广阔。
此外,道家、医家、阴阳家、名家、杂家等等亦皆如此。
各派立论之本,大多与周礼牵连不深。
对他们而言,周礼留着也好,废了也罢,皆无关痛痒,毕竟没人指着周礼过日子。
唯独儒家不同。
儒家确实是靠着周礼安身立命;而墨家,则是真心实意想要推翻这套旧制。
两派立场截然对立,门人弟子之间若不动手掐起来,反倒奇怪了。
正因如此,旁观的诸子百家才乐得袖手旁观,静待好戏开场。
一边冷眼旁观墨儒之争,一边伺机而动,坐享其成。
一旦两家斗至筋疲力尽、两败俱伤,其余学派便可趁势崛起,争夺思想主导之位,自家学说成为显学的机会自然大大增加。
望着情绪激昂的相里季,太子扶苏虽心有不忍,却仍冷静开口:“但正如先前所言,乐舞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只要这份价值仍在,乐舞便不会也不该被彻底抹去。”
“即便旧的周礼被废止,终究还会出现另一种与之相似的制度,依旧将人分出高低贵贱,划出尊卑界限。”
相里季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不禁开口问道:“为何必然会有新的礼制再生?”
在他看来,乐舞确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但这并不意味着必须保留周礼。
若能剔除周礼中以音律舞容区分等级、明定尊卑的部分,只留存艺术本身的功能与美感,岂非更好?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乐舞教化人心、调和情绪的作用,又向墨子所倡“兼爱”之境迈进一步。
这难道不是两全之道?又何至于重演旧制?
太子扶苏望着他,指尖轻叩案沿,缓缓问道:“季师以为,周礼所护的是谁的地位?又是谁,真正依赖这套礼法而立身?”
这两句话看似平淡,却如利刃出鞘,瞬间斩断了相里季唇边的笑意。
他顿时语塞,神情凝重。
身为当代相里氏墨学最杰出的传人,这两个问题本不该难倒他。
话音未落,答案已在心头浮现。
可那答案太过沉重,沉重得令他不敢轻易说出口。
扶苏见状,轻轻一叹,却仍毫不回避地揭开了那层薄纱:“周礼维系的是天子与诸侯的利益。”
“正是天子与诸侯,需要周礼的存在。”
“因此,哪怕今日的周礼终有一日被废,只要天子与诸侯之位尚存,新的礼制就一定会诞生。”
“它或许不再叫‘周礼’,而改称‘秦礼’、‘赵礼’或‘楚礼’。”
“但无论名称如何更易,其内核不变——依然是划分等级、确立尊卑的那一套秩序。”
相里季久久沉默,良久才抬起眼,带着一丝期盼看向扶苏:“难道……陛下与殿下也不能扭转此局吗?”
扶苏先是点头,旋即又摇头:“父王与我,自然有能力改变礼制。”
“毕竟,礼乐这类东西,本就是因君主统治所需而设。
君主要它变,它便不得不变。”
“可你也该明白,无论是周礼,还是将来取代它的新礼,归根结底,都是为天子与诸侯服务的。”
“说得直白些,那便是为我们父子所设、为我们所用。”
“那么,我们又怎会主动舍弃自身权势,去彻底废除这一体系?”
“仅仅因为墨家的理念,或是墨子几句仁义之言吗?”
“或许废除此礼,百姓真能得些好处,生活得以改善。”
“可我们因此失去的权柄与利益,又能从何处弥补?谁来偿还?”
当扶苏最后抬眼望来,目光陡然锐利,语气转为逼问之时,
相里季终于无言以对,只能静坐于席,心潮翻涌。
但他无法作答,并不奇怪。
因为在墨者眼中,天下苍生才是根本。
他们看到的是:天子、诸侯与贵族阶层攫取了太多资源,致使黎民百姓所得寥寥,困苦不堪。
以至于衣食无着,性命难保,最终被迫揭竿而起,只为求一条活路。
故而墨家的愿望,不过是将权贵手中多余的利益分一些出来,让庶民得以苟延残喘,乃至安居乐业。
这个愿望本身并无过错。
唯一的缺憾在于,墨者看不见庙堂之上那些掌权者的处境与考量。
他们只想削减上位者的利益以滋养下民,却未曾想过,权力者岂会甘愿自削其势?
可问题在于,天下大半的好处早已被天子、诸侯以及那些公卿贵族牢牢攥在手里多年。
凭什么只因墨家与墨子几句说辞,就要把这些好处分给平民百姓?
“话讲得再动听,有时顶用,多数时候却不过是一阵风。”
“墨家几句话,并不能让父王和我轻易抛弃周礼,更别说彻底推翻周礼所奠定的新秩序。”
“因为那等于剜我们自己身上的肉,损害的是我们作为统治者根本的利益!”
“只要父王与我不糊涂,便绝不会答应这种事。”
“若真想让我们点头废除周礼,或彻底改掉周礼之后立下的规矩——”
“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条,是利益。
只要你能证明,废除旧礼、重建新制,能在别的地方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实利,远超眼下守着这礼法所得的好处。”
“如此一来,用利益做交换,或许还能打动父王与我。”
说到这儿,太子扶苏停了下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对面。
相里季忍不住开口追问:“那第二条路呢?第二条又是怎样的办法?”
他心里清楚,第一条几乎走不通。
要在短时间里找到一样足以抵得上周礼带来的权势与稳定的新利益,谈何容易?
面对急切的相里季,扶苏缓缓道:“第二条,便是以势压人。”
“倘若无法拿出足够打动父王与我的利益——”
“那么,唯有墨家联合天下百姓,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逼迫父王与我就范。”
“要让我们明白,若不废除周礼,或不变革新制——”
“你们所带来的动荡与代价,将远远超过维持旧礼所能获得的一切好处。”
“唯有到了这一步,才有可能迫使我们低头应允。”
“但你要知道——”
“在这股压力奏效之前,必将有无数墨者子弟,无数黎民百姓,倒在通往这条路的血泊之中。”
此言一出,相里季心头猛然一震,仿佛眼前展开了一幅惨烈画卷:尸骨堆积如山,哀嚎遍野,皆因试图胁迫君主而付出的代价。
良久,他才回过神,连连摇头:“臣等岂敢行此大逆之举!”
这哪是进言劝政,分明是自寻死路!
普天之下,莫说是墨家,哪怕昔日六国之主,如今又有谁敢对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施压?
只要他们稍露逼宫之意,恐怕秦军铁骑转瞬即至,国灭族亡不过旦夕之间。
更何况他们墨家,若真敢显露出一丝胁迫之意,只怕顷刻间就会招来雷霆镇压,整个学派都将灰飞烟灭。
他不曾忘记,此前太子曾言:“君权至高,不容轻犯。”
而逼迫君主,正是触碰了最不可饶恕的底线。
扶苏望着他,语气平静却不容回避:“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
“而是如果你既拿不出足以说服我们的利益,又执意要废除旧礼、重塑新规——”
“那你唯一的出路,就是举起刀兵,以力相胁。”
“除此之外,任何言辞、任何道理,都休想动摇父王与我的决心。”
“归根结底,父王与孤身为一国之主,岂会做那自毁根基、断己臂膀的糊涂事?”
望着默然不语的相里季,太子扶苏缓声续道:“世间万物,唯有亲手争取而来,才算真正握在掌中。”
“凡是由他人赐予的东西,便也随时能被他人收回。
那样的拥有,不过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散。”
“就像秦国要统御天下,难道仅凭几句话语,就能让六国放下刀兵,俯首称臣,任其吞并吗?”
“这显然不可能!”
“只要六国尚存一丝气力,便绝不会甘心屈服于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