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追问石亨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孟州的城门外,焦玉玉早已顾不得思虑其中缘由,她快步向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整个人扑进石亨怀中,两只手微微颤抖地抚过他坚实的肩背,仿佛要以触觉确认眼前这人并非幻影,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她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怼——对丈夫石勇当年抛家弃子、远赴战场而后音讯全无的愤懑与不解——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无声的哽咽。她不能责备他,也不愿责备他。
因为石亨,从来不只是石勇将军的儿子。
他是她怀胎十月艰难产下的血脉,是她于烽火连天、兵荒马乱之中苦苦守候十年不曾放弃的希望,是她在孟州这座孤城深夜独坐时唯一支撑下去的念想。母子之间的深情,岂能因丈夫的薄情寡义而有丝毫动摇?
这一抱,不仅是一场阔别多年的重逢,更是一次无声而坚定的宣告:无论天下如何动荡、时局怎样变迁,石亨永远都是她的儿子。
立于一旁的没遮拦穆弘始终并未出手阻拦,但他目光锐利如鹰隼,冷冷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他面无表情,只在母子二人相拥而泣、情绪汹涌之际,淡淡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刀:“女侠,可知石亨此来孟州,究竟所为何事?莫非重庆那边……已生变故?”
这句话如同利刃,猝然划破了眼前的温情帷幕。
穆弘深知石勇——那位曾与自己并称“大明双柱”却又势同水火的宿敌——更清楚焦玉玉并非寻常女子。春三十娘与秋香不远千里从重庆将她带回,绝非偶然。重庆局势,必然暗流汹涌。而石亨突然现身,绝不会只是省亲这么简单。
不待春三十娘回应,一旁的钟阿娇已轻声接话,语气从容:“郁大人不必过虑。石亨此行,实是奉父命前往京城昌平州学究府为质,临行之前特来向母亲辞别。至于其他消息……或许不久之后,另有一桩喜讯将至。”
“喜讯?”穆弘冷笑一声,眼中光芒微凝。
他对所谓“才女”向来不以为然,尤其是眼前这一位被捧为“孟州第一”的钟阿娇。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言辞之间分寸得当,仿佛话中有话、另藏玄机。
“送石亨去做质子?”穆弘低语,眼中掠过一丝讥诮,“石勇啊石勇,你这一步,想得可真远。”
他自然明白其中关键。昌平州学究府,表面是皇家讲学之地,实则是朝廷控驭权臣子弟的人质中枢。送子入京为质,既是向皇帝示忠,也是一种变相的自保。然而此举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别的图谋?石勇从不做无谓之事,这步棋,恐怕不只是为了避祸。
正在此时,焦玉玉终于勉强止住泪水,将石亨轻轻扶起,话音仍带着哽咽:“好享儿,你是来陪娘的吗?是你爹让你来的,对不对?”
石亨摇了摇头,自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恭敬呈上:“娘,孩儿奉父命须前往京城为质。这是父亲写给您的亲笔信。”
“为质?”焦玉玉眉头微微一蹙,目光随即落在信上“娇娇姨”三字处,神情稍滞。但她并未多问,迅速拆信细读。
刹那间,她眼神骤变。
信中所写,远非寻常家书。石勇以极其简练的笔触,道破了眼下危局:信王朱由检亲率二十万大军压境重庆,其目标并非城池,而是人——正是她焦玉玉。
若她落入敌手,太子守信的继位正统性将遭天下质疑,朝纲即刻崩塌。
因此,石勇决定主动撤离重庆,引兵北移,暂避锋芒。这不是怯战,而是为大局谋划。他劝焦玉玉不可久居孟州,应择机转移隐蔽,静待太子登基。那时天命已定,信王便是逆贼,天下共讨之。
焦玉玉读罢心潮翻涌,转身便将信递向穆弘:“弘将军,请您过目。”
穆弘接过信纸,逐字细读。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他原以为自己已是棋局中的高手,却未料到石勇早已跳出一城一地的争夺,布局于千里之外。
**运动战。**
这才是石勇真正的意图。
不固守一城一地,不与信王正面硬拼,而是利用敌军急于擒获焦玉玉的心理,诱其深入,以孟州复杂地形为天然陷阱,以情报网络为眼线,以游击袭扰不断消耗对方士气,最终伺机围歼。
妙!实在是妙!
但穆弘亦感到一丝讽刺。他自己身为统帅,惯于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反倒忽略了“机动”的威力。而石勇,竟敢于主动舍弃根据地,以退为进,真正做到了“兵无常势”。
更关键的是——
只要焦玉玉还在,信王就绝不会停止追击。
那么,她便是最好的诱饵。
穆弘嘴角微扬,旋即肃然下令:“汪知州,速去联络怀惠王。”
汪伦一怔:“联络怀惠王?这是何故?”
他接过书信匆匆阅罢,脸色顿时一变:“您……这是要离开孟州城?”
“不是离开孟州,”穆弘语气冷定,“是离开孟州城。”
汪伦心头一紧。他作为文官首脑,必须死守城池,否则政令废弛、民心涣散。而穆弘是武将,可携主力机动出击。他这一走,表面是保护焦玉玉,实则将整座孟州城的政务推至风口浪尖。
“那……是否请怀惠王进驻孟州城主持大局?”汪伦试探着问。
“进驻?”穆弘冷笑,“不必。只需议事即可。”
汪伦心中明了:这不过是形式上的尊重。穆弘早已决意行动,所谓商议,只是走过场。
“哼,他感不感兴趣并不重要,只要你肯配合就行。”穆弘目光锐利如刀,“别忘了,乐安长公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毁坏孟州城。若有违背,神龙教必出手制裁。本官护城,未必需要动用大军。”
一句话,封死了所有反驳的可能。
汪伦默然。他深知神龙教的手段——那些潜行江湖的女侠,个个身怀绝技、行踪莫测,连锦衣卫都难以追踪。一旦触怒,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焦玉玉轻声恳求:“弘将军,能否容我留享儿三日?我只想多陪他一时……日后他远在京城的学究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穆弘略一颔首:“可以。待信王府兵马真正入境,再动身不迟。具体安排,你可与春女侠商议。”
焦玉玉感激不已,转脸望向春三十娘。
春三十娘淡然点头:“最多三日。我不愿在路上与敌军遭遇。护得住孩子,未必护得了你这八百孟州兵。”
焦玉玉连忙应下。
她心中清楚,若不是有这批兵马拖累,以春三十娘的身手,夜行千里、悄无声息直达京城本非难事。眼前这三日之允,实是对她一片母意的成全。
就在此时——
一直静立角落的焦立此时稳步上前,躬身一揖,语气沉稳地说道:“夫人,若您应允,不如由小人陪同大公子一道前往京城。小人在京中焦府尚有些许故旧,或许能代为打点,助大公子一二。”
焦玉玉闻言面露惊喜,眼中闪过一抹希望:“你当真愿意随享儿进京?”
她并不知晓,焦立在军中早已处境维艰,屡受同僚倾轧排挤,心中早已萌生离去之意。但她清楚记得,此人行事向来缜密周到,颇识进退,确是难得的忠仆。
焦立挺直腰背,昂首正色道:“夫人尽管放心。大公子既是您的血脉,小人自当以性命相护。此去京师,纵有万般艰难,也绝不令大公子受半分委屈折辱。”
焦玉玉听罢,心中欣慰不已,连日来的忧虑仿佛稍得宽解。
然而,这场看似温情脉脉的告别,实则步步皆经精心筹谋,暗藏机锋。
石亨奉命入京为质,表面是屈从时势,实则是在权谋棋局中埋下一枚深藏不露的暗子;
石勇率部撤离重庆,外示退让妥协,实则借此腾出战场,为后续杀局预留空间;
穆弘一再主张出城作战,更是以焦玉玉为诱饵,暗设埋伏,意图请君入瓮。
而吴用——那位始终隐于幕后、佯装庸碌的七品县令——早已通过层层密报掌控全局。
他心知肚明,石勇绝不会无端提出此策,背后定有更深图谋;
他也再清楚不过,钟阿娇能在关键时刻说出所谓“好消息”,绝非偶然巧合。
**这一切迹象皆指向一个事实:有人,正在暗处布设一盘更大的棋。**
而最令人隐隐不安的是——
有传宋江转世之身的张献忠,近日已于川东之地悄然集结流民,高扬“均田免赋”之旗,隐隐有蠢动之势。
此人素来善于伪装,工于心计,昔日招安之恨刻骨铭心,今世重来,誓要倾覆庙堂、重整乾坤。
吴用端坐县衙正堂,手中悠然把玩一枚古铜钱,忽的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石勇这一步走得确实巧妙,只可惜……他尚未窥见第三层局中之局。”
他指尖轻弹,那枚铜钱倏然飞起,稳稳落入案几旁的暗匣之中。
“是时候,该我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