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停了,天没下雨。李秀芬睁开眼,屋里安静,林建华已经去上班了。
她坐起来,手扶着床沿缓了会儿,昨夜睡得断断续续,总想着屋顶那块新补的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房顶,没水渍,也没滴答声。
她松了口气,下地穿鞋。
灶台上的搪瓷盆还放着昨晚拧不紧的水龙头滴下的几滴水,她顺手拧死,倒掉水,把盆端到院里。阳光照在湿地上,积水开始发白,墙角的泥缝里钻出一点绿芽。
她蹲下看了看,不是荠菜,也不像婆婆丁。
脑子里忽然想起前两天带孩子们挖野菜回来的路上,郑老爷子站在门口说的那句话:“东墙根那片背阴地,以前长过一种紫叶菜,味儿特别。”
当时她只当是老人随口一提,现在想想,他眼神是认真的。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转身回屋换了件旧衣裳,又从柜子里翻出个小竹篮。这菜没见过,不敢乱采,得找个懂的人一起认。
小强常来帮她拾柴、倒炉灰,人老实,话少,但做事稳当。她走到院门口,看见孙桂香正低头缝衣服,便问:“小强在家吗?”
孙桂香抬头,“在呢,刚扫完院子。”
“让他来一下,我有事找他。”
小强很快跑出来,站在她面前,低着头,手抓着裤缝。
“带你去个地方。”她说,“老宅废院那边,你去过吗?”
小强摇头。
“不怕吧?”
他抿了抿嘴,点头。
“那就走。”
两人出了胡同口,往城西方向走。路上人不多,风吹着路边干草沙沙响。快到老宅时,路越来越窄,土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碎砖和烂木头。
“就在那边。”她指着一处残墙,“咱们小心点走。”
小强走在前面,替她拨开缠在脚边的枯藤。墙根底下一片阴湿,杂草长得密,叶子层层叠叠盖着地面。
“记得郑爷爷说的吗?叶子带紫,闻着香。”她蹲下,扒开一层枯草。
小强也蹲下,伸手拨弄。
忽然他说:“这个。”
她凑过去。一丛叶子贴地长着,边缘有点锯齿,叶片厚实,颜色深绿带紫,折断一根,断口渗出乳白的汁液。
她轻轻掐了一小片,揉碎了闻。
一股清香味,不冲,也不苦。
“就是它。”她说,“咱们慢慢摘,别伤了根,以后还能长。”
小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掐嫩尖,放进篮子。她也在旁边采,专挑最鲜的,避开老叶和虫咬过的。
半篮就够了。她拿出发酵布打湿了盖上,防止蔫掉。
回去路上,小强一直没说话,但脚步轻快了些。到了院门口,他停下。
“婶,这菜真能吃?”
“能。”她说,“等郑爷爷看了再说。”
郑老爷子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抽烟,烟袋锅磕了磕,抬眼看他们进来。
“爷,您看看这个。”她把篮子捧过去,“我们在老宅墙根采的,您说的那种菜。”
老人没立刻说话,伸手从篮里拿出一片叶子,翻了翻,又放到鼻下一嗅。
他眉头动了一下。
“山蒌菜。”他说,“三十年没见了。”
“能吃吗?”
他点头,“洗三遍水,焯一遍,凉拌就行。清火,对肺好。”
“那我做一点?”她问。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怕毒死人,就做。”
她笑了,“那我先给您做一小碟,您尝了没事,别人再吃。”
老人没拦着。
她回自家门口,搬出小煤炉,烧了锅水。先把菜泡进清水里,换三次水,泥沙沉底。捞出来焯水三十秒,马上捞进凉水里过一遍,保持脆嫩。
控干水分,切碎,加蒜末、盐、几滴香油、一点点醋,拌匀。
盛进一个小瓷碟,端到郑老爷子门口。
“您试试。”
老人坐着没动,盯着那盘菜看了几秒,才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
嚼了两下,他停住。
又夹了一筷子。
吃完半碟,他把筷子放下,烟袋锅敲了敲窗台。
“味道对。”他说,“就是少了点油。”
她站在旁边,“现在油金贵,不敢多放。”
他抬头看她,“你还知道这菜要配猪肝汤?”
她摇头,“不知道。您刚才说的?”
他嗯了一声,“早年有人咳血,师傅就用这菜炖猪肝,补气养血。”
她说:“等哪天有猪肝,我试试。”
老人没接话,但把剩下的菜全吃了。
她回去又做了两碟,一碟给了孙桂香,一碟留给自家。
孙桂香拿着菜直犯嘀咕,“这真是野菜?看着不像。”
“郑爷爷认的,错不了。”
晚上林建华回来,她端上一盘。
“这是啥?”他夹了一筷子。
“山蒌菜,今天带小强去老宅采的。”
“老头认的?”
“嗯,他吃了半碟。”
林建华尝了一口,眉毛扬了扬,“怪香的,有点像芹菜,又不像。”
“加点蒜就好吃了。”
他连吃三口,把整盘都扫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听见外面有动静。
是郑老爷子在院子里走动。
她披衣起来,从门缝往外看。
老人正站在院中,仰头看着她家屋顶新补的那一片。
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屋。
第二天早上,她熬了点小米粥,特意煮软些,盛了一碗,用布包着,送到郑老爷子门口。
门开着一条缝,她推开门,把碗放在桌上。
老人坐在炕边,烟袋放在一边。
“您吃点热的。”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伸手端起了碗。
她转身要走,听见他在后面说:“后园子北角,还有两处背阴地,比墙根那片长得好。”
她回头,“真的?”
他点头,“清明前后,还能采一茬。”
“谢谢您。”
他摆摆手,“菜是你找到的,不是我给的。”
她笑了笑,退出来。
回到自己门口,她把空碗拿回来,心里盘算着过几天再去一趟。
小强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
“秀芬婶!”他喊,“我把这菜画下来了!叶子、茎、根,我都记了。”
她接过本子看了一眼,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几株植物,下面还写着字:山蒌菜,可食,清肺。
“写得真清楚。”她说,“留着,以后教别的孩子认。”
小强咧嘴笑了。
她把本子还给他,转身进了厨房。
水盆里还泡着昨天剩下的山蒌菜根,底下压着一块小石头,防止浮起来。
她盯着那根看了一会儿,心想,要不要试着种一点?
正想着,林建华从厂里带回一张纸条,说是厂后勤科通知,下周发肉票。
她捏着纸条,忽然笑了。
猪肝,也许真能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