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院子里的水缸还泛着夜里的凉气。李秀芬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木凳上,手里捏着一块碎花布,正低头比划尺寸。那布是林建华旧工装拆下来的边角料,洗过几回,颜色淡了,但布面结实。她用剪刀小心裁开,准备给孩子做条小被面。
赵大妈提着尿盆从隔壁出来,看见她就站住了脚:“你这又捣鼓啥呢?”
“想缝个被子。”她抬头笑了笑,“孩子总得有个盖的。”
赵大妈凑近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布料:“你这针线活儿,越来越像样了啊。”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我家那小子,毛衣缩了水,穿起来短一截。你能接长不?”
“能。”她说,“怎么接,你说个想法。”
“要是能接下半截,换你半尺布票行不行?”赵大妈问完,语气有点犹豫,像是怕被拒绝。
“行。”她点头,“明天就能给你改好。”
赵大妈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家跑,没一会儿拎出一件深蓝色毛衣来:“就这件,袖子也短,下摆也紧。”
她接过衣服看了看,料子厚实,缩水后绷得厉害。“剪开的话,得找块颜色差不多的布拼上去。”她说,“你要是有旧衣裳能拆的,最好。”
“我翻翻去!”赵大妈答应得痛快。
太阳升到房檐上时,孙寡妇抱着小强站在院里晒太阳。孩子穿着去年的棉裤,裤腿高高吊起,露出一截脚踝。
“婶儿。”小强仰头看她,“你做的发糕,还有吗?”
她正把毛衣铺在桌上量尺寸,听见这话笑了:“昨儿不是吃过了?”
“可香了。”小强舔了舔嘴唇,“王霞阿姨说,那是‘金裹银’。”
她这才想起来,前两天蒸了一锅玉米面加糖精的发糕,给王霞送了两块。王霞倒夜班回来,捧着碗直说提神。
“今天再蒸一锅。”她说,“等它凉了给你拿一块。”
下午的时候,赵大妈送来半尺布票,还捎带一小把绿豆。她把东西放在窗台上:“这点绿豆,你煮个汤喝,对身子好。”
她没推辞,收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和面蒸发糕,特意多揉了一倍的量。玉米面掺了点白面,加糖精搅匀,上锅蒸熟后黄灿灿的,一层白一层黄,真像裹了层金纸。开锅那会儿,热气冲上来,香味顺着窗户飘出去。
没多久,王霞顶着一头乱发过来敲门:“秀芬,你这手艺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做点给孩子带去托儿所。”
“不难。”她说,“就是火候要稳。”
“那你帮我做一次行不?”王霞掏出两张粗粮票,“我拿这个换。”
她想了想,收下票,但退回一张油票:“咱们邻居,别算这么清。”
王霞愣了一下,笑了:“你这人……真是。”
三天后,周建国媳妇抱着两条孩子的裤子来找她:“娃长得快,裤子都短了。你能改大点不?”
“能。”她接过裤子看了看,“裤腰往下放一寸,裤腿接一段,得用别的布。”
“我带了块旧床单。”周家媳妇赶紧拿出来,“你看行不?”
她点头:“行,两天后你来拿。”
渐渐地,有人送来鸡蛋换一碗炸菜角,有人拿红薯干请她给孩子做点心。她不做黑市买卖,也不标价,谁给什么,她看情况收一点,大多时候只留必需的票证。
布票最难攒。一尺布票都不容易出手,更别说三尺多了。
可她一直记着那条小被子。夜里睡不着时,就在心里画样子——蓝底小白花的棉布,软软的里子,四周边缘包上细条布,针脚密一点,孩子才不会扎着。
第四天,钱婶站在自家门口晾手帕,看见她在缝毛衣拼接的部分,停了停。
“你这手艺,比街道缝纫组的还细。”她低声说。
她没抬头:“老爷子指点过几回。”
“怪不得。”钱婶顿了顿,“我有半尺布票,一直舍不得用。你要不要?拿去给孩子扯块布。”
她手上的针停了一下。
“您真愿意换?”
“换。”钱婶说,“我不信那些‘孕妇不能操心’的老话。你能干,就该干。”
她没道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揣着攒下的三尺半布票去了百货站。柜台里摆着几种童布,她挑了最软的一块蓝底小白花棉布,又买了半斤棉花。售货员给她开票、登记,她一样样交钱交票。
回到家,天还没黑。她把布铺在床上,剪成大小合适的两片,中间夹上棉花,一针一针缝起来。线是新的白棉线,针脚匀匀的,每五针就打个小结,怕日后开了线。
第三天中午,她把缝好的小被子抱出来,在晾衣绳上摊开晒。
阳光正好,照在蓝白相间的布面上,棉花蓬松,边角整齐。风一吹,被子轻轻晃动,像一片漂浮的云。
赵大妈第一个走过来:“哎哟!这是你做的?”
“嗯。”
“你瞧瞧这针脚!”赵大妈用手拍了拍,“密得连风都钻不进去。将来娃盖着它,一辈子暖和!”
孙寡妇也抱着小强过来了:“婶儿,我能摸一下吗?”
她点头。
小强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被面:“软。”
“这是给你弟弟或妹妹盖的。”她说。
王霞从厨房探出头:“秀芬,你以后要是接活,我天天排队。”
她笑了笑,没说话。
钱婶站在不远处看着,手里还拿着晾衣夹。她走过来,轻声说了句:“确实……会过日子。”
她把被子翻了个面,继续晒。
晚上林建华回来,看见被子挂在屋里,伸手摸了摸:“你什么时候弄的?”
“这几天攒的布票。”她说,“不够新,但够暖。”
他坐下来,手指在被子边缘滑过:“你忙这些,累不累?”
“不累。”她说,“手不停着,心里踏实。”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被子轻轻叠好,放在床头最显眼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周家媳妇又来了:“秀芬,我家老头子说,能不能请你给老人改件冬衣?他肩膀宽,买的衣服都紧。”
“能。”她拿出针线筐,“拿来我看看。”
赵大妈在门口刷锅,听见了,大声说:“你可得让她歇两天!她肚子里还有个呢!”
“我知道轻重。”她低头整理线团,“一天干一点,不急。”
孙寡妇抱着孩子站在太阳底下,小声说:“秀芬姐,我要是也能做点啥换票就好了。”
“你会的。”她说,“等孩子大点,我也教你蒸发糕。”
王霞端着饭碗走过来说:“咱们院子,就你最有主意。”
她正把一条改好的裤子递给周家媳妇,听见这话,只是笑了笑。
林建华在屋里咳嗽了两声,她回头看了眼。
“我去给他倒杯热水。”她说。
她走进屋,拿起暖壶倒水,手碰到肚子时停了一下。那里已经微微隆起,不像之前那么平了。
她把水端过去,林建华接过杯子,忽然说:“厂里有人说,现在政策松了,家属可以报名街道编织组。”
她站着没动。
“你想不想试试?”
她想了想:“先把手头这些做完吧。被子有了,衣服也改得差不多了。下一步,我想学做鞋。”
“做鞋?”他抬头。
“孩子出生,总得穿双软底布鞋。”她说,“我还能帮别人做,换点盐票、煤票。”
他笑了:“你这脑子,就没停过。”
她也笑了:“停了,日子就 stagnan——”她顿住,换了词,“就过不动了。”
他没听清最后那句,只当她说“过不下去”,也没追问。
她走出屋,阳光照在脸上。院子里,赵大妈正把一件改好的衣服摊开检查,嘴里念叨:“这接缝处,比我结婚时的嫁衣还整齐。”
她走到针线筐前坐下,抽出一根线,穿进针眼。
风吹过晾衣绳,那条小被子还在轻轻晃动。
她的手稳稳地捏着针,第一针扎进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