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转身走后，门扇晃了好久才慢慢停住。秀芬坐在桌前，手指在登记簿上轻轻划过那一行被擦掉的名字，没再看第二眼。她把本子合上，翻了个面朝下放在桌角，像是不想让它再提醒自己什么。
天光一点点亮起来，院子里静得很，连平日爱叽喳的麻雀都没几声。她起身打开裁缝间的门，把缝纫机台面擦了一遍，又烧了壶水泡茶。茶叶是林建华从厂里带回来的粗茶，味重但耐泡，倒进搪瓷缸里，颜色浓得像酱油。
她拿出昨晚整理好的教学笔记，纸页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上面记着新琢磨出的省布剪法和锁边针脚。笔迹工整，每一条都标了序号。她翻到中间一页，用铅笔在“斜襟对折”那条下面画了个圈，想着待会儿上课时重点讲。
快九点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踩在水泥地上很实。
钱婶走进来，手里提着个蓝布包，外头还裹了层旧报纸。她没说话，先扫了一眼门口贴的纸条，又看了看屋里摊开的本子。
“你这排号写得清楚。”她开口，“我昨天去赵家问了，王霞那件衣服改了多少工时，用了多少线，布头剩了几寸。我又看了你记的账——一笔没落下。”
秀芬低头应了一声：“该记的都记了。”
“是我听错了话。”钱婶语气平了些，“这块花呢，我想做件春秋衫，样式照你给王霞做的那种。工钱你说多少，我照付。”
秀芬抬头看她一眼，喉咙动了动：“您能来……我就安心了。”
“公道不在嘴上，在眼里。”钱婶把布包放在桌上，“我不信风言风语，只信看到的东西。”
她说完就走了，背影挺直，脚步稳稳地出了院子。
不到半个钟头，赵大妈拎着热水壶进来，嗓门比平时高：“哎哟，钱老师都来了？那我还等啥！”她一屁股坐下，拍着大腿，“我那两件早该做了，老头天天念叨，闺女也催。你说吧，哪天动工？”
秀芬翻开本子：“您排第三和第五，布送来就能开始。”
“好嘞！”赵大妈利落地应下，顺手从怀里掏出两块布，“喏，一件灰的给他，一件蓝格的给她。你看着剪，别省料，穿得舒坦要紧。”
孙寡妇抱着孩子跟在后面进来，脚步轻，声音也小：“秀芬……我能把孩子的裤子拿来改短吗？不急，就是……我想来上课。”
“当然能。”秀芬接过裤子看了看，“裤腰还能再放一指，等会儿教你怎么拆边不散线。”
王霞下班路过，手里攥着一块蓝灰相间的旧布，直接塞进秀芬手里：“这是我拆的工装，能做个围裙不？给我妞妞用。她现在吃饭老弄脏衣裳。”
“能。”秀芬点头，“明天就能给你缝。”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没人提吴婶，可话里话外都在替秀芬撑腰。
“有些人自个儿谈不成事，反倒怪别人不肯接单。”赵大妈冷笑一声，“咱们院子住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她要是真挑肥拣瘦，早就不教课了。”
孙寡妇低声道：“我听邻居说，吴婶到处讲你以后只接定制，不教人了……我还怕……”
“我没说过这话。”秀芬打断她，声音不大但清楚，“课照常上，谁想来都行。”
王霞叹了口气：“她那是心里不痛快，拿咱们当传话筒。可日子是自己过的，谁真心帮衬，谁光说不练，大家心里都有数。”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热水壶嘴冒出一丝白气，噗噗响了两声。
秀芬看着桌上叠起来的布料，一块深蓝，一块素花呢，还有王霞带来的旧工装碎片。她忽然伸手拿起那本笔记，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
“这回……我不单做衣服。”她抬眼看着三人，“我想把最近琢磨的新针法、省布剪裁的窍门，全教给大家。谁愿意学，我都教。”
赵大妈一拍桌子：“这才像话！手艺是活的，越传越旺！光你一个人累死也干不完，咱们一起学，一起做，日子才能松快起来。”
孙寡妇眼睛亮了：“那……我能学会吗？”
“能。”秀芬把笔记递过去，“你看，这是‘双线锁边’，比单线结实，还不容易脱线。咱们明天就从这个开始。”
王霞凑过来翻了翻：“这些记号我都看不懂，你能讲细点吗？”
“当然。”秀芬笑了，“每一步我都演示，你们跟着做。错一次没关系，拆了重来就行。”
赵大妈站起来：“那我回去把我那台老缝纫机擦擦，说不定哪天也能派上用场。”
孙寡妇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带点家里剩下的碎布来练手吗？”
“越多越好。”秀芬说，“废布也能拼成补丁花，孩子衣服破了不怕，补得好看照样穿。”
王霞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周建国说他那件工装裤你也接了？他让我带句话，说不急，让你先忙紧要的。”
秀芬点头：“排在第七位，布送来就做。”
赵大妈临走前大声说：“秀芬这儿明码排号，清清楚楚！谁再说三道四，那就是睁眼说瞎话！”
这话特意说得响，院里几户人家都听见了。
下午阳光斜照进来，裁缝间里堆着布料和纸样。秀芬把新写的教案一张张夹进笔记本，边角用订书钉固定好。她又找出几块边角料，剪成一样大小的方块，准备明天上课用。
林建华回来时，天还没黑。他进门没多问，只看了一眼桌上摞起的布料，又瞧了瞧墙上贴的排号纸条，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人都回来了？”他问。
“回来了。”秀芬把最后一张纸压在搪瓷缸底下，“钱婶带头来的，后来赵大妈、孙寡妇、王霞都送了布。”
林建华嗯了一声，走到炉子前掀开锅盖，里面是热着的白菜炖粉条。“吃过了？”
“刚吃完。”
他盛了一碗，坐下慢慢吃。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轻的响。
“吴婶今天没来？”他问。
“没来。”秀芬收拾着桌上的纸页，“她要是想来，门一直开着。”
林建华抬头看她：“你教他们新技法，不怕有人学会了抢你生意？”
秀芬摇头：“这不是生意。是日子。一个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远。我愿意教。”
林建华没再说话，低头喝汤。热气升上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傍晚时分，赵大妈又探头进来：“秀芬，我那两个布包你收好了？”
“收好了，在柜子里。”
“好，那你早点歇着，明天我第一个来听课！”
她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秀芬坐在灯下，把写满技法要点的纸页重新看了一遍。笔迹有些地方涂改过，但她没撕掉，就这么留着。窗外夕阳照在堆叠的布料上，映出一层暖色。
她没关灯，也没关门。缝纫机静静立在角落，针头对着门口，像是在等下一个敲门的人。
王霞抱着妞妞路过，看见屋里亮着灯，停下脚步。
“妈，为什么李阿姨还不关门？”
“因为她知道，总会有人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