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工地,北风卷着尘土,呼啸而过。
一车车所谓的“金丝楠木”被卸在空地上,木料的颜色暗沉,远看尚可,近看却毫无光泽。
吴新登家的手揣在袖子里,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潇湘馆的方向,既盼着林黛玉来,又怕她来。
盼她来,是想亲眼看她被蒙在鼓里,看她出丑。
怕她来,是怕她万一真请了懂行的师傅,一眼就戳穿这批烂木头。
就在他七上八下之际,一道素色身影,踏着风沙,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林黛玉来了。
她身后跟着紫鹃、雪雁,还有几位工匠头子,步履从容,径直朝着那堆木料走来。
吴新登家的心脏猛地一缩,脸上已经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意,连忙迎了上去。
“林姑娘!您瞧瞧!这可是小的跑断了腿,从京城最大的木材行给您寻摸来的上等好料!”
黛玉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堆木料上,一言不发。
她走到一根木料前,停下脚步。
工地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吴新登家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几乎要被冷汗浸透。
黛玉伸出手,纤细的指尖,在那粗糙泛黑的树皮上,缓缓划过。
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许久。
黛玉收回手,转过身来。
她看着吴新登家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众人预想中的怒火。
她甚至微微扬起了嘴角,那笑意很淡,却清晰地映在每个人的眼里。
“吴管家办事,果然得力。”
“这批木料,甚好。”
吴新登家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甚好?
这堆外面刷了桐油、内里却藏着虫蛀的烂木头,她居然说甚好?
他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黛玉的下一句话,让他直接坠入了云里雾里。
“紫鹃。”
黛玉的声音清清淡淡。
“拿十两银子,赏给吴管家。”
“采买有功,让他拿去喝杯热茶,润润嗓子。”
全场死寂。
所有工匠,包括那几个跟来的管事,全都傻了眼。
十两银子!
就为了这堆连外行都看得出光泽不对的木头?
紫鹃面无表情地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雪白的银子,递到吴新登家的面前。
银锭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吴新登家的呆呆地接过,那沉甸甸的触感,让他感觉手心一阵滚烫。
他抬起头,对上黛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那点残存的恐惧和心虚,瞬间被一股巨大的、荒谬的狂喜冲得无影无踪。
她不懂!
她真的什么都不懂!
这个小丫头片子,果然只是个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
什么皇家总监工,什么雷厉风行,全是装出来的!她连木料的好坏都分不清!
想到这里,吴新登家的腰杆瞬间挺直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无比真心实意,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谢林姑娘赏!小的以后,一定为姑娘办更多的好差事!”
王熙凤的院子里,传出压抑不住的、尖锐的笑声。
吴新登家的正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工地的“盛况”,将那十两赏银在手里抛来抛去,得意之情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奶奶,您是没瞧见!她就跟个傻子似的,还真当我是个大功臣呢!”
“她懂什么呀!还不是被您一根手指头,就玩得团团转!”
王熙凤斜倚在榻上,用那描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刮着茶碗盖。
听完汇报,她心中最后一丝因扬州惨败而生出的忌惮,也彻底消散了。
她彻底放下心来。
一个连木料好坏都分不清的黄毛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之前,竟是被这种蠢货吓得寝食难安,真是可笑。
“既然林总监工这么大方,咱们也不能让她失望。”
王熙凤的嘴角,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传话下去。”
“石料、砖瓦、桐油、铜料……所有环节,都按着木料的‘规矩’来。”
“我要让她的这座大观园,从地基开始,就烂透!”
一时间,整个大观园工地,怪事频发。
今天,刚砌好的花墙,一夜之间裂开几道狰狞的口子。
明天,新铺的青石板路,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崴了好几个小工的脚脖子。
后天,沁芳闸刚疏通的水道,又被淤泥堵死,甚至有人在取水的水井里,发现了漂浮的死耗子。
工匠们怨声载道,工程进度肉眼可见地停滞下来。
贾府上下,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大观园的墙塌了!”
“何止!我听说水井都臭了,请了法师去看,说是那地方风水不好,镇不住邪!”
“我看啊,不是地方镇不住,是林姑娘那身子骨,镇不住那么大的场子!”
“到底是个姑娘家,让她管这么大的工程,这不是胡闹嘛!我看这园子,是要烂尾了!”
水溶派来的张先生,急得嘴上燎起一串火泡。
他拿着一本记满了纰漏的册子,冲进黛玉的书房,脸上满是压不住的忧虑。
“林姑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查过了,出问题的,全是吴新登和钱升他们负责的环节!这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必须立刻停工彻查!”
黛玉正在看一张桥梁的结构图,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摆了摆。
“张先生,稍安勿躁。”
张先生愣住,声音都急得变了调:“这都火烧眉毛了,如何能不躁?再这么下去,别说按期完工,这园子能不能建成都是问题!”
黛玉这才放下手中的炭笔,抬起头。
她看着张先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焦急,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放心。”
“他们想演,就让他们演个够。”
她顿了顿,嘴角无声地勾起。
“接下来,还要请张先生,陪我演一出更大的戏。”
半个时辰后。
工棚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所有的管事、工头都被召集了起来。
黛玉端坐正中,一张俏脸含煞带霜。
“啪!”
她猛地将一本账册摔在桌上,那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管花木的刘头儿在哪?”她厉声喝问。
一个干瘦的老头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
“前日运来的那批腊梅,为何死了三株?你的差事是怎么当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何用!”
黛玉指着那老头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骂得那老头脸色惨白,几乎要当场跪下。
整个工棚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出来,林姑娘这是在杀鸡儆猴。
可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时,她却话锋一转。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吴新登和钱升几人身上,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换上了一副倚重又带着安抚的复杂神情。
“最近工地上事多,我知道大家都辛苦了。”
“尤其吴管家、钱管家你们几个,更是劳苦功高。”
“一些小地方出了纰漏,在所难免。大家不必放在心上,把手头的大事盯紧了,才是要紧!”
这番操作,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痛骂无关紧要的小工头,反而安抚问题最大的几个关键人物?
这是什么路数?
吴新登和钱升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嘲讽。
完了。
这林黛玉,彻底慌了。
她已经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只能病急乱投医,胡乱发作,企图挽回一点可怜的威信。
消息传回王熙凤耳中。
她笑得抚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
“蠢货,真是个蠢货!”
她就知道,林黛-玉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一个心腹管家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脸上是阴狠的狞笑。
“奶奶,既然她已经疯了,不如咱们就再送她一程,玩一票大的!”
“小的打听到,过几日,沁芳亭就要上梁了。那可是整个园子的中心景致。”
“咱们可以在那主梁的卯榫接口上做点文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毒蛇吐信,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毒。
“到时候,房梁当着所有人的面塌下来,砸死几个工匠,造成一场‘意外’。”
“欺君罔上,再加上草菅人命,两条大罪压下来……”
“就算北静王想保她,也无力回天!”
王熙凤眼中的光芒,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她看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林黛玉跪在血泊中,哭着求饶的凄惨模样。
一个完美的死局。
一个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陷阱。
“好。”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就这么办。”
“做的干净点,我要让这场‘意外’,成为送给我们林姑娘的,最后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