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太学的晨钟还没敲响,古丽娅已经在院角支起了小桌。她从布包里翻出母亲给的木框绷子,把素白的帕子固定好,指尖拈着彩线在布上穿梭——昨夜想了半宿,她决定先绣最简单的葡萄藤纹样,藤蔓要缠七圈,每圈都藏着个小小的“西”字,那是家乡的方向。
“绣得真密。”阿木端着水盆经过,看见帕子上已经爬满了半架青藤,水珠顺着他的袖口滴在地上,晕出小小的湿痕,“要不要试试用长安的缠枝纹打底?昨天书铺掌柜说,这样更能卖上价。”
古丽娅抬眸时,晨光正好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我娘说,做生意得留个念想。你看这葡萄粒,我用了家乡的胭脂石磨成粉染线,在太阳底下能看出点红棕色——懂的人自然懂。”她指尖忽然一顿,线尾打了个巧妙的结,“就像你算账总在最后一位多留个零头,不是算错了,是给回头客留的余地,对吧?”
阿木的耳尖有点热,转身往厨房走:“水开了,煮点粥?”
灶房里很快飘出米香。小石头抱着算盘蹲在灶台边,噼里啪啦打得正欢。他面前摊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成本账”:素帕三十文一匹(裁十二张)、彩线十五文一束、绣工两时辰(值十文)……算到最后,他忽然拍了下大腿:“不对!阿木哥说的脚夫费忘加了!”
“加在‘杂费’里就行。”阿木往锅里撒了把葡萄干,那是古丽娅带来的,晒干了还带着点沙粒感,“别算太细,咱们刚开始,得让人家觉得占了点便宜。”他用木勺搅了搅粥,热气腾得满脸都是,“比如买三张帕子送半串葡萄干,家乡的东西,长安人稀罕。”
小石头的算盘声慢了下来,手指在算珠上犹豫着:“可……可葡萄干也是钱买的啊。”
“账不是这么算的。”古丽娅抱着绷子走进来,帕子上的葡萄藤已经爬到了角落,“你看那些长安商号,不都爱搞‘买三送一’?送的那点东西,是让人家记着你的好。”她把帕子往绳上一挂,晨光透过藤蔓的纹路,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就像我娘总在卖的地毯边角料里,多塞一小块羊毛——不是为了赚多少钱,是让人家知道,这东西来自实实在在的地方。”
粥沸了,阿木赶紧掀开锅盖,蒸汽“轰”地涌上来,模糊了三人的脸。小石头忽然指着窗外笑了:“你们看!昨天那几个女学子又来了!”
院门口果然站着三个穿襦裙的姑娘,手里捏着铜板,眼睛直勾勾盯着绳上的帕子。古丽娅的脸一下子红了,往阿木身后躲了躲。阿木把粥盛进粗瓷碗,推了她一把:“去啊,跟她们说说你的葡萄藤。”
第一个帕子卖了十五文,比预想的多三文。姑娘临走时摸着帕子说:“这线色真特别,像西域的日落。”古丽娅愣了愣,忽然追上去塞了把葡萄干:“送……送你的,配茶吃。”
等姑娘们走了,小石头扒着算盘珠子笑:“赚了赚了!除去成本,净赚六文!”阿木没说话,只是把那十五文钱小心地压在灶台上的瓦罐下,罐底已经有了十几枚零散的铜钱,都是这几天攒的。
古丽娅重新坐到院角,指尖的彩线又开始游走。晨光爬过她的肩头,把葡萄藤的影子拉得老长,缠缠绕绕,像极了家乡的河,也像此刻慢慢盘在异乡土地上的根。
远处的晨钟终于响了,太学的读书声漫过墙来,和着算盘声、针线穿过布面的“沙沙”声,还有粥锅里偶尔溅出的“咕嘟”声,揉成了团暖烘烘的气,在晨光里慢慢飘散开。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账本上投下方格状的光斑。小石头趴在案前,手指在算珠上拨来拨去,眉头拧得像个疙瘩。账页上记着这几日的收入:卖了七张葡萄帕,赚了四十二文;帮隔壁书铺捆书,得了十五文;还有古丽娅绣的三对枕套,被一位夫人以高价买走,算下来净赚六十七文。
“阿木哥,你看这里对不对?”他把账本推过去,指尖点在“枕套”那一行,“夫人给了二百文,除去布料和丝线,我算的是赚六十七,可古丽娅说应该是七十一……”
阿木接过账本,指尖划过数字,忽然笑了:“你把丝线的钱多算了四文。”他指着“靛蓝丝线”那一项,“这捆线是上次商队送的,没花钱,你咋还记上成本了?”
小石头“啊”了一声,赶紧用朱笔涂改,笔尖在纸上蹭出小小的墨团。“光顾着算新账,把这个忘了。”他吐了吐舌头,“古丽娅姐肯定要笑我了。”
“笑你才好,”古丽娅端着洗好的葡萄干走进来,放在桌上,“让你下次算账前先看看‘旧物登记本’。”她拿起账本翻了翻,忽然指着页脚空白处,“这里太空了,咱们画个小标记吧?比如赚了钱就画个向上的箭头,亏了就画个向下的,这样一眼就能看清。”
阿木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他拿起笔,在“葡萄帕”那行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笔尖顿了顿,又添了片小小的葡萄叶,“这样更像咱们的生意了。”
小石头立刻有样学样,在枕套那行画了个更夸张的箭头,箭头尖上还画了颗星星:“这个表示‘大赚’!”
三人凑在账本前,你一笔我一划地添着符号:阿木画的箭头总带着点硬朗的棱角,像他劈柴时的斧子;古丽娅的箭头末尾总拖着细细的线,像她绣线的尾穗;小石头的箭头则歪歪扭扭,却在旁边画满了小太阳,说“赚钱的日子都是晴天”。
正画得热闹,院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小石头跑去开门,只见昨天买帕子的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脸颊红扑扑的:“我……我想再订十张帕子,要绣满葡萄的那种。”她递过锦盒,“这是定金,我娘说,这么特别的纹样,送亲戚正合适。”
锦盒里装着一串银珠子,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古丽娅吓得往后缩了缩,阿木赶紧摆手:“姑娘客气了,定金不用这么贵重,几文铜钱就够。”
姑娘却把锦盒往他手里塞:“我娘说了,好东西就该值好价钱。”她瞟了眼屋里的账本,看见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忍不住笑了,“你们记账的样子真有趣,不像别的商号,冷冰冰的全是数字。”
送走姑娘后,古丽娅摸着锦盒上的花纹,小声说:“这太贵重了,要不……咱们多送她两张帕子吧?”
“送三张。”阿木打开锦盒,取出银珠子放在秤上称了称,眼睛瞪得溜圆,“我的天,这能买两匹好布了!”他拿起笔,在账本上画了个巨大的箭头,箭头顶端画了个沉甸甸的银元宝,“今天这账,得记成‘特大赚’!”
小石头趴在旁边,飞快地算着:“十张帕子要绣三天,丝线得再买两捆,还要找王婶帮忙裁布……”他的算珠打得“噼里啪啦”响,像在唱一首快活的歌。
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账本上的符号越来越多,箭头、葡萄、星星、银元宝挤在一起,像一片长出了嫩芽的田地。古丽娅忽然指着账本最末页,那里还空着大半:“等这本子记满了,咱们就换个更大的,好不好?”
阿木和小石头异口同声地应着,窗外的晚霞正烧得通红,把院子里的晾衣绳都染成了金红色,那些绣了一半的帕子在风里飘荡,像一串串待熟的果子。
谁也没说出口,但心里都清楚,这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正在悄悄编织着一个比账本更大的东西——那是属于他们的,在长安扎根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