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维夏,百卉俱开。
汴京城的春色尚未完全褪去,夏意已迫不及待地从墙角砖缝、树梢枝头探出头来。太平茶舍庭院里的那株茶树,星辉流转愈发温润内敛,叶片肥厚,绿意盎然,仿佛将整个春天的精华都沉淀了下来。
这一日,茶舍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并非达官显贵,也非江湖奇人,而是一位背着沉重书笈、风尘仆仆的年轻士子。他名叫柳明远,来自江南西路,是今科落第的举子。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失意,衣衫虽浆洗得干净,袖口却已磨得发白。
他踏入茶舍时,神色有些拘谨,只点了一盏最便宜的“末茶”,便拣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望着庭院中的茶树出神,眼神空茫。
赵令渊正在为几位老茶客演示“七汤点茶法”,茶筅击拂,汤花如雪,乳雾汹涌。他注意到了这位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却并未立刻上前,只是不动声色地让陆九娘给那士子送了一碟新制的“茶香藕粉糕”。
柳明远起初推辞,见陆九娘态度真诚温和,这才道谢接过。糕体软糯,带着藕的清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茶味,清甜不腻。他默默吃着,紧绷的肩膀似乎稍稍放松了些。
午后,茶客渐稀。柳明远仍坐在原地,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恍若未觉,只从书笈中取出一卷《论语》,低声诵读,眉头紧锁,读几句便停下来,长吁短叹。
赵令渊提壶走过去,为他换上一盏新沏的、茶性温和的“太平春”,在他对面坐下。
“郎君似有心事?”赵令渊语气平和,如同闲话家常。
柳明远抬起头,见是茶舍主人,连忙起身施礼,被赵令渊摆手止住。他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涩意:“不瞒先生,学生……今科落榜了。十年寒窗,竟不得一门而入,实在……愧对父母师长。”
“功名二字,固然是读书人所求,却非人生唯一路途。”赵令渊将茶盏向他推近些,“江南西路,鱼米之乡,文风鼎盛。郎君能脱颖而出,来到这汴京赶考,已是才俊。一时得失,何须挂怀太过。”
柳明远摇头,眼神黯淡:“先生有所不知。学生家中清贫,此番赴京,已耗尽了积蓄。如今……如今连回乡的盘缠都……”他声音渐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赵令渊看了看他手边那卷边角磨损的《论语》,又看了看他洗得发白的衣衫,心中了然。他沉吟片刻,道:“茶舍近日正需人手抄录一些茶经古籍,郎君若不嫌弃笔墨琐碎,不妨暂留几日,既可赚些润笔之资,也可静心读读书。舍后院尚有间空置厢房,虽简陋,亦可遮风避雨。”
柳明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窘迫取代:“这……这如何使得?学生与先生素昧平生……”
“相逢即是有缘。”赵令渊微微一笑,“茶舍开门迎客,迎来的是四方朋友。郎君是读书人,清誉为重,只当是暂借栖身,以工偿资便是。”
柳明远望着赵令渊温润而毫无施舍之意的眼神,喉头动了动,最终起身,深深一揖:“先生高义,学生……柳明远,感激不尽!”
自此,柳明远便在太平茶舍住了下来。
他白日里便在廊下支一张小桌,铺开纸墨,为陆九娘誊录《茶心溯源录》的草稿,或是整理茶舍收藏的一些散乱茶书。他字迹端正清秀,做事也极认真,一丝不苟。
闲暇时,他便捧着自己的书卷研读。偶尔,也会帮郭大釜核算一些器械打造的用料数目,他那手精准的算学,让郭大釜啧啧称奇,直呼“读书人脑子就是好使”。
茶舍的日常生活,平淡却充满生机。
郭大釜的“龙骨翻车”小模型终于做了出来,就摆在茶舍后院的水缸边。那架利用齿轮和连杆传动的精巧小车,用一小碗水就能驱动,引得左邻右舍的孩童们天天跑来观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郭大釜被孩子们围着,不厌其烦地演示讲解,脸上满是得意。
陆九娘则忙着整理她的药茶方子。苏老夫子家的小孙女服了她开的“参苓白术茶”配合饮食调理,面色一日日红润起来,也能跟着其他孩子跑跳了。苏老夫子感激不已,亲自提了一盒上好的湖笔来谢。陆九娘只收下两支,其余的坚决退回,笑道:“孩童康健,便是最好的谢礼。”
这一日,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雨丝如酥,润泽万物。茶舍庭院里,雨打树叶,沙沙作响。几位无处可去的茶客便留在舍内,听着雨声,品着热茶,闲话聊天。
柳明远抄录完一部分书稿,也坐到窗边听雨。他看着檐下忙碌筑巢的燕子,衔来新泥,穿梭往来,忽然心有所感,低声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赵令渊正提壶走过,闻声笑道:“刘禹锡此句,本是慨叹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不过看这檐下新燕,辛勤衔泥,只为营一安稳巢穴,哺育雏鸟,倒更让人觉得亲切。无论王谢华堂,还是我等这市井茶舍,能得一隅安身,遮风避雨,便是福分。”
柳明远细细品味着这番话,又看向庭院中在雨幕里愈发青翠的太平茶树,那星星点点的辉光在雨中朦胧如雾,心中因落第而积郁的块垒,仿佛被这温润的雨丝和茶香悄然化开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离乡时,母亲将仅有的几枚铜钱塞入他行囊,叮嘱道:“儿啊,考不中不打紧,记得……好好回家。”当时只觉压力如山,此刻想来,那朴素的话语里,藏着的是比功名更厚重的牵挂。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
柳明远放下书卷,主动拿起扫帚,帮着伙计清扫庭院中的落叶积水。动作虽稍显笨拙,神情却极为认真。
赵令渊与陆九娘站在廊下看着。
陆九娘轻声道:“这柳郎君,心性倒是不坏,只是先前钻了牛角尖。”
赵令渊颔首:“读书人,难免有功名心。能在困顿中不失本心,肯低下头来做些实事,便是难得的通透。这世间路,并非只有科举一座独木桥。他那一手好字,清晰的算学头脑,何处不能安身立命?”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只见穆影牵着一匹骏马,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但眉宇间少了些许往日的凌厉,多了几分云游后的沉静。
她将马拴好,走进庭院,目光扫过正在扫地的柳明远,微微一顿,却未多问,只对赵令渊和陆九娘点了点头:“我回来了。”
她从行囊中取出几个油纸包,递给陆九娘:“嵩阳的‘石髓膏’,对调理筋骨有益。还有一些当地的茶种,看着奇特,便带了回来。”
又拿出一个牛皮水囊,递给郭大釜:“路过郑州,打的‘梨花春’,给你。”
最后,她看向赵令渊,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黑黝黝、表面布满天然云纹的石头,触手温润。“路过一座荒寺,在断墙下发现的,觉得气息……与你那茶树有些相似,便带了回来。”
赵令渊接过那石块,指尖传来一股敦厚平和的地气,确实与太平茶树隐隐共鸣。他微微一笑:“有心了。”
柳明远站在一旁,看着这看似清冷的女剑客与茶舍众人之间自然流露的熟稔与关怀,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暖意。这茶舍,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能将不同身份、不同性情的人,悄然联系在一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茶舍内点起了灯火,温暖的光晕透过窗棂,洒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柳明远在灯下继续抄录,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一次,他的心境,平和了许多。
赵令渊坐在茶树下的老位置上,慢慢品着一盏茶,听着汴京城隐隐传来的市声,看着舍内温馨的景象,心中一片宁静。
星槎已逝,茶道长存。而这人间烟火,寻常日子,才是这“道”最踏实、最温暖的归宿。新的故事,或许不在遥远的彼岸,就在这檐下燕语、灯影茶香之中,悄然书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