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艇在昏黑暗沉的海面上随波逐流,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船底不时擦过漂浮的碎木与杂物,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响。
身后,茶马司那艘快舰倾斜的身影正在加速下沉,巨大的漩涡拉扯着周围的一切,绝望的呼号声被海浪与距离迅速吞没,最终只余下几声沉闷的、如同巨兽垂死喘息般的咕噜声,便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只留下一些破碎的木板和杂物在油污与泡沫间翻滚。另外两艘快舰似乎也受损不轻,忙于自救和打捞落水同僚,闪烁的灯火在远处慌乱地移动,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暂时无暇顾及他们这艘悄然远离的小艇。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硝石味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赵令渊脱下早已湿透且破损不堪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它盖在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身上。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望着那片吞噬了巨舰的漆黑海面,连哭泣都忘了,只有牙关不住打颤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澜澈奋力划着桨,双臂肌肉虬结,每一次挥动都带动小艇破开细浪,试图让它更稳定些,远离那一片混乱的水域。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水珠,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每一次用力都会牵扯到内腑的伤势,令他眉头紧锁,却咬牙硬撑着,喉间偶尔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兰澈将昏迷的林素问轻轻放平在艇底,让她枕着唯一一卷干燥的缆绳。她的目光落在林素问手腕和脚踝那副造型奇特、闪烁着非金属冷光的镣铐上,眉头越蹙越紧。她伸出两根手指,极轻地搭在镣铐表面,闭目凝神感知了片刻,随即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非金非木,结构浑然天成,能量回路内嵌,与她的气脉死死锁在一起,强行破开会立刻反噬其心脉。”她顿了顿,又低声道:“炼制手法……闻所未闻,不似此间技艺。”她想起葛洪笔记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未来造物描述,心中疑云更甚,如阴霾笼罩。
赵令渊凑近仔细观察。镣铐触手冰凉,却并非金属那种死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表面那些细微的纹路在黑暗中偶尔会流过一丝极淡的微光,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蠕动,与林素问微弱的呼吸节奏隐隐呼应。他尝试着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的灵蕴探去,立刻便被一股冰冷、排斥性极强的力量弹开,灵蕴如同撞上铜墙铁壁,瞬间消散,反震之力让他本就抽痛的经脉又是一阵刺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秘阁……”赵令渊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寒意更盛。他们对星槎碎片和林素问血脉的研究,似乎已经到了一个相当深入且危险的地步,远超他先前所料。
“现在怎么办?”澜澈停下划桨,喘着气问道,胸膛剧烈起伏。
小艇暂时飘离了危险区域,但前方灯火通明的明州港却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了无形的巨口。
港口方向传来的喧嚣似乎比刚才更甚,隐约还能听到兵马调动的号角声和呵斥声,显然茶马司舰船遇袭沉没已惊动了岸上守军,此刻贸然靠岸,无异于自投罗网。
谁知道港内等待他们的是真正的救援,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王巡察使虽生死未卜,但那所谓的“京中专员”恐怕早已严阵以待。
赵令渊环顾四周。左边是危机四伏的正规港口,右边则是漆黑一片、蜿蜒曲折的海岸线,那里似乎是一些小渔村和荒废的滩涂地带。他略一沉吟,果断道:“不能进港。沿西侧海岸线找地方上岸,先寻一处隐蔽所在落脚,再从长计议。”
澜澈点头,再次奋力划桨,调整方向,让小艇沿着灯光昏暗的岸边阴影区域缓缓前行。兰澈则负责警戒,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海面和岸上的动静,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短刃之上,以防不测。
夜色深沉,月牙被流云遮掩,星光黯淡。
小艇在沉默中前行,只有桨橹拨动水面的轻微哗啦声和海风呜咽的声音。孩子们在极度疲惫和惊吓中相继睡去,偶尔在梦中惊悸抽搐。林素问依旧昏迷,气息微弱但还算平稳,只是那副镣铐在黑暗中不时闪烁的微光,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就在小艇即将绕过一处突出海面的礁石群时,兰澈忽然抬手示意停桨,低喝一声:“水下有东西!”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艇旁幽暗的水中暴起,水花四溅中,几点寒芒直射艇上众人!竟是数枚淬毒的吹箭!
兰澈反应极快,身形一旋,袖中短剑已然出鞘,叮叮几声脆响,将射向她和孩子们的吹箭尽数格飞。
澜澈则怒吼一声,来不及取兵器,抓起手边木桨猛地抡起,如同盾牌般护在赵令渊和林素问身前,“夺夺”几声,几只吹箭深深钉入桨板,箭尾剧颤!
袭击者一击不中,立刻潜入水中,动作滑溜异常,竟不发出多大响动。
“是那些袭击快舰的人?”澜澈又惊又怒,紧握木桨,警惕地注视着漆黑的水面。
赵令渊已将孩子们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低声道:“不像,手段更阴狠,像是专门在水下讨生活的。”
他话音未落,小艇猛地一震,似乎被水下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险些侧翻!
一个孩子吓得尖叫起来。兰澈冷哼一声:“找死!”竟是不顾伤势,反手拔出腰间另一把分水刺,身形一纵,如同鱼儿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瞬间消失不见。
水下立刻传来剧烈的搅动声,咕噜咕噜的水泡不断冒出,偶尔可见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映出瞬间扭曲的人影和一抹迅速扩散开来的暗红。
不过片刻,搅动停止,兰澈湿淋淋地从艇边冒出头来,单手扒住船舷,喘息稍显急促,唇色更白了几分,显然牵动了伤势。“解决了三个,水鬼子的把戏。”她简洁地说道,眼中寒芒未消,“用的是水磨铜刺和手弩,不像军中制式。”
赵令渊伸手将她拉上船,心中疑虑更深。这些袭击者训练有素,手段刁钻,绝非普通水匪。他们方才脱离险境,竟又遭截杀,行踪似乎早已被人预料。
经此一扰,几人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继续前行。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处小小的岬角,绕过岬角,是一个被废弃的小小湾口。湾内水势平缓,岸边是茂密的红树林和嶙峋的礁石,远处山坡上隐约可见几间倾颓的茅屋黑影,不见丝毫灯火人烟,似乎是一处早已荒废的渔家避风点。
“就这里吧。”赵令渊低声道,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寂静的湾口。
小艇悄无声息地滑入湾内,找了个隐蔽的礁石缝隙藏好。兰澈率先跃上岸,身形如猫般轻盈,落地无声,迅速在周围红树林和礁石间巡视一圈,确认并无埋伏或野兽踪迹,这才返身示意安全。
赵令渊和澜澈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们和林素问一一抱上岸,安置在一处背风干燥的巨石后面。冰冷的镣铐触碰肌肤,让昏睡中的林素问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眉头痛苦地蹙起。
“生堆火吧,孩子们受不了这寒气。”澜澈看着瑟瑟发抖的孩童,建议道,自己也觉得海风刺骨。
“不可。”赵令渊立刻否决,“火光和烟气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去找些干燥的海藻和浮木,尽量捂暖些便是。”他深知此刻追兵可能已在路上,丝毫不敢大意。那些水下的袭击者更是让他心生警兆。
澜澈点头,借着微弱的天光,在滩涂上仔细搜寻起来。兰澈则再次检查了林素问的状况,并尝试了几种巧妙的手法,甚至动用了一丝微薄的真气试探镣铐关节,却依旧无功而返,那镣铐仿佛天生就长在她四肢上一般,纹丝不动,反而那反震之力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赵令渊靠坐在岩石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脑海中飞速梳理着连日来的变故:迷域血战、黄泉洞开、茶马司“救援”、舰船遇袭、碎片重现、鬼眼茶异动、神秘袭击者、林素问被锢……这一切如同乱麻,却又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隐约串联着。
那根线,似乎都指向了星槎碎片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来自葛洪那个时代的、远超想象的力量和秘密。而他们,正深陷这漩涡中心。
“我们必须弄清楚两件事。”赵令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林姑娘这镣铐如何解开。第二,港口袭击茶马司船的,究竟是什么人?他们的目的为何?”
“还有那块碎片,”澜澈抱着一捧相对干燥的海草回来,接口道,脸上忧色重重,“沉入海底,不知是否会再生变故?”他想起那具被黑色冰晶状物质破胸而出的尸体,心有余悸,那场景如同梦魇般萦绕不去。
“碎片之事,暂非我等力所能及。”赵令渊摇头,语气沉重,“当务之急,是确保我等自身安全,并设法与苏兄取得联系。”他始终相信苏砚青并非幕后主使,或许能提供一线生机,只是如今音信全无,吉凶难料。
“明日我潜入港内打探消息。”兰澈忽然道,语气坚决,“需得弄清水面下的情势,或许能寻到关于这镣铐的线索,或是查明袭击者身份。”她是三人中伤势最轻、身手最利落的一个,精通潜行匿踪之术,执行此类任务最为合适。
赵令渊沉吟片刻,深知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终于点了点头:“务必小心。港内此刻定然盘查严密,风声鹤唳。”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那本已变得空白、却依旧残留着些许奇异波动的银色书册封皮,递了过去,“此物虽已无大用,但其材质特殊,或能对某些探查手段有所感应,你带上,以防万一。”
兰澈接过那冰凉的书册封皮,入手竟微微发热,她心中微讶,但未多言,仔细纳入怀中贴肉藏好。
后半夜,几人轮流休息警戒。海风愈冷,潮声呜咽,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赵令渊试图再次运转《茶经》心法,却发现进展微乎其微,失去了茶籽,又身处这灵蕴稀薄、阴寒潮湿的海边,恢复速度慢得令人绝望。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位送药示警的年轻文吏身上,但愿他能将自己等人的情况设法传递给苏砚青,同时又不禁为其安危担忧。
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海雾便弥漫开来,将小小的荒湾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视线受阻,更添几分不安。
兰澈已收拾停当,依旧是那身利落的青色劲装,只是颜色被露水打深了些,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干的身形。她对着赵令渊和澜澈微一点头,眼神交汇间已传递无数叮嘱,身影便如轻烟般投入浓雾之中,瞬息不见。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日头渐高,雾气稍散,孩子们陆续醒来,又冷又饿,小声啜泣着。
澜澈好不容易在礁石缝里摸到几只海贝,又寻了些昨日刮下的干枯苔藓,生了堆极小的、几乎无烟的火堆,小心烤熟了海贝,分给孩子们果腹。赵令渊则一直守在林素问身边,密切关注着她的状态,不时渡过去一丝微弱的真气护住其心脉,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临近午时,海鸟啼鸣,湾内依旧寂静得可怕。就在赵令渊心中渐生焦灼,几乎要按捺不住之时,远处的红树林中传来几声惟妙惟肖的海鸟鸣叫——三短一长,正是兰澈约定的信号!
几人立刻警惕起来,藏好身形,澜澈更是悄无声息地滑到礁石边缘,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不多时,浓密树丛微动,兰澈的身影悄然出现,她的脸色比离去时更加凝重苍白,肩头衣物似乎有被利刃划破的痕迹,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巧的、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竹篮。
“港内情形如何?”赵令渊立刻迎上,压低声音问道,目光扫过她肩头的破损处。
兰澈将竹篮放下,快速说道:“盘查极严,码头已被官兵封锁,茶马司和秘阁的人都在,似乎在打捞沉船遗物,也在搜寻我们和袭击者的下落。风声很紧,说是海匪所为,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继续道,“我暗中听到些许议论,昨夜袭击者所用吹箭,其样式毒性与东海之外、一个被称为‘雾隐岛’的势力颇有相似之处。另有一队秘阁缇骑似乎在搜寻什么‘莳花叟’……”
“雾隐岛?”赵令渊和澜澈皆是一怔,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
“据传是一个海外孤岛,岛上之人鲜与中原往来,擅长机关毒物与奇门遁甲之术,行事诡秘,亦正亦邪。”兰澈解释道,这显然是她冒险打探来的消息,“但他们为何要袭击茶马司的船?又与秘阁有何牵扯?”
就在这时,竹篮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咕咕声。兰澈掀开油布一角,里面竟是几只信鸽,鸽腿上都绑着细小的竹管,还有一小卷纸条和几包伤药、干粮。
“这是……”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兰澈压低声音,语气凝重,“是那个昨晚给我们送药的年轻文吏。他受了伤,肩头中了一箭,躲在附近的一个岩洞里,似乎是在逃离追捕。这是他拼死交给我的,说务必转交给你。”她将那张小小的纸条递给赵令渊,指尖沾着一点早已干涸的暗红。
赵令渊心中一紧,急忙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苏大人已被秘阁软禁于港内驿馆,速寻‘城南莳花叟’,或有一线生机。切莫信任何人!”
纸条的右下角,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被藤蔓缠绕的茶盏图案——那是苏砚青与赵令渊早年私下约定的紧急暗号,绝无外人知晓!
赵令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苏砚青果然出事了!而这位两次冒险示警的年轻文吏,此刻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城南莳花叟……”赵令渊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号,目光再次投向迷雾虽散却依旧显得阴沉压抑的明州城方向。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座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港口巨城。他们必须进去,为了救林素问,为了寻苏砚青,也为了揭开这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而第一步,便是要找到那位神秘的、“莳花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