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的嘴唇哆嗦着。
这些数据,他或许知道一个大概,但如何能当着满帐文武的面说出来?这无异于承认大汉的国策,从根子上就出了问题!
“臣……臣……”
刘禅不再看他,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帐内所有的文臣武将,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无论是祭祀天地,还是对外战争,其根基,都在于民!在于国力!”
“如今我大汉,民力已竭,财力已尽!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之危局!”
“此时此刻,我等不是应该想着如何去打赢一场或许能赢的战争,而是应该想着,如何让已经快要活不下去的百姓,能喘上一口气!如何让这即将崩塌的国之根基,重新稳固下来!”
他的言语间,带上了来自后世的感悟。
“此时强行北伐,即便侥幸得胜,如魏将军所言,奇袭了长安;或如丞相所愿,拿下了陇右三郡,又能如何?”
“后方经济崩溃,货币形同废纸,百姓揭竿而起,民心离散!所得之土,焉能守住?所得之民,焉能归心?”
“史书只会往大事、好事记载,对这些小事、民事则漠不关心。”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自掘坟墓!”
刘禅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丝喘息和思考的时间,随即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观点。
“我不否认,把马谡换了,随便换上哪位有经验的将军,街亭都能守下来。可这,又有何意?”
“守下来,我们侥幸惨胜,夺下陇右三郡。那曹魏和司马懿,必将我大汉视为心腹大患!若他们不计代价,将陈兵于东线防备孙吴的重兵集团,尽数西调至关中,陈兵于长安一线,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丞相或许有退敌之巧谋,可有一点,在座的诸位,谁都无法否认——”
刘禅的目光扫过魏延,扫过王平,扫过帐内每一位浴血奋战的将军。
“那就是我大汉的兵力,只会越打越少!受疆域和民生限制,我们补充一个兵源,要比曹魏困难十倍!今日战死一个百战老兵,明日或许只能补上一个刚放下锄头的农夫!如此打下去,我们拿什么跟占据九州之四的曹魏耗?!”
“一个国家的强盛,靠的从来不是一两场战场上的胜利,而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底蕴!是它的人口,它的钱粮,它的民心,是它的综合国力!”
“朕此行,真正的目的,便是要告诉诸位,告诉相父!以我大汉如今的国情,哪怕此次北伐能赢,能将陇右三郡纳入版图,亦是弊大于利!”
“打仗,是会死人的!朕的士兵,他们的命,比一两座城池的得失,更重要!”
“此战,当罢!当立刻班师回朝!休养生息,发展国力,安抚民心!将魏军打怕,打到他们不敢轻易南下冒犯即可!收复长安,光复汉室,远远不在今日!”
“待国力充盈,民心稳固,数年之后,再提北伐之事!”
……
一番话,振聋发聩!
在场的所有将军,无论是魏延还是王平,他们的思维,始终停留在“如何打赢”的军事层面。
他们在沙盘上推演兵力,计算胜率,却从未想过,支撑这场战争的国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刘禅,则从经济、民生、国力,对整个北伐国策,进行了降维打击!
他提出了名为“国家战略”的宏大构想!
所有人……都长脑子了。
就连诸葛亮也听愣了神。
他从未想过,刘禅竟能说出如此深刻,如此富有远见的话语。
那些超前的思想,甚至连他这位饱读诗书的丞相,都感到震撼。
魏延低下了头,王平眼眶泛红,他出身行伍,最清楚底层士兵的疾苦。陛下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杨仪也沉默了。
他虽然与魏延不和,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陛下说的,确实有道理。
诸葛亮缓缓走到刘禅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先帝遗志……”
“相父。”
刘禅打断了他,声音温和:“先帝的遗志,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但先帝更希望看到的,是大汉的百姓安居乐业,是大汉的将士能够善终。而不是为了一时的战功,而让整个国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朕相信,若先帝在天有灵,他也会支持朕的决定。”
诸葛亮何尝不知民力已竭?
那一句“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本就是他亲笔所书,是他对这天下最清醒的认知。
只是……
只是兴复汉室的执念,那份对先帝的承诺,让他选择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却原来,早已被这执念蒙蔽了双眼。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
“陛下所言,字字泣血,臣……愧对先帝托付。”
帐内众将闻言,无不心神剧震!
丞相……妥协了?!
刘禅心中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说服诸葛亮,这个三国最聪明,也最固执的男人,的确是一件比打赢一场战争更艰难的事。
但他没有流露出半分得色,脸上反而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悲悯。
“相父为国操劳,宵衣旰食,天下共知。朕今日所言,非为问罪,而是为破局。”
“朕与相父,君臣一体,骨肉同心。大汉的江山,你我,当一同扛起!”
话音落下,刘禅向前一步,主动伸出手,想要去搀扶这位精神上的巨人。
然而,诸葛亮却避开了他的手。
他做出了一个让帐内所有人,包括刘禅在内,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只见诸葛亮缓步走到刘禅身边,对着那张象征着全军最高统帅权威的主座,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陛下,请上座。”
刘禅一愣,下意识地便要推辞。
可诸葛亮却不由分说,亲自将刘禅的胳膊扶住,半是搀扶,半是引导,将他稳稳地按在了那张主座之上!
随即,这位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汉丞相,整理衣冠,退后三步,对着端坐于主座之上的少年天子,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
那袭素色的八卦道袍,深深地弯了下去,直至与地面平行。
“陛下有此天授之智,洞悉国本,远迈凡俗,乃大汉之幸,万民之幸!”
“臣……先前固陋,为执念所困,险些误国,请陛下降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