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关,原帅帐,现“鹰愁关军管委员会临时指挥部”。
夏青禾站在一张几张桌子拼成的大工作台前,手里的炭笔在白纸上走的飞快,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神情专注眼神清亮,那样子不像个刚打下一座雄关,手握几万人生死的君主,反倒像个在赶毕业设计的建筑系学生。
不到半个时辰,她笔下就多了一张张画满各种线条符号跟数字的图纸。
什么断魂坡南麓一号难民安置营总体规划图,A区居住单位标准设计图,公共卫生及排污系统布局图,还有物资分发与隔离观察区流程图。
这些图纸,随便拿出来一张,都够这个时代最顶级的工部官员怀疑人生的。
- 靠,幸好当年考研的时候没少画图,不然今天还真得抓瞎。
她满意的吹了吹图纸上的炭末,内心一阵庆幸。
“来人。”
一名亲卫应声进来。
“去,请卫康将军过来。”夏青禾小心的卷好图纸,“就说,他的施工图纸,好了。”
“是!”
......
一刻钟后。
卫康走进这座大帐时,心情那叫一个复杂。这地方他曾经熟的不能再熟,现在却陌生的厉害。
他换了身利落的武官服,去掉了所有大夏的繁琐纹章,人看着精神,但又透着点萧索。
从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变成......一个包工头?
这身份转的,让他到现在都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跟踩着云彩似的。
“主公。”他对着那个埋头看文件的身影,躬身行礼。
“卫将军来了,坐。”夏青禾没有抬头,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
她将最后一份文件处理完,才抬头,把那卷图纸推到卫康跟前。
“时间紧,任务重。这是我为你和你的开拓建设兵团准备的‘作战地图’。你看一下,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就问。”
卫康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乱七八糟的想法,郑重的在桌上把图纸慢慢展开。
接着,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这......这是地图?!
这上面画的密密麻麻的线条箭头还有圆圈方块都是些什么鬼画符?
那些标着“1:500”跟“R=15m”还有“给水管dN15”的鬼画符,又是什么意思?
他征战半生,见过的最复杂的军事地图,在这卷图纸面前,简直就是三岁小孩的乱画!
卫康的眼珠子,死死的钉在了那张总体规划图上。
他看见,整个营地被一条清楚的“中轴线”分成东西两大块。每块区域,又被横平竖直的“道路网”切成数不清的标准化“网格”。每个网格里,都整整齐齐排着几十个小方块,标着“标准居住单元”。
营地最外面是“隔离检疫区”,所有新来的流民都得在这待三天,之后才能进生活区。
营地中心是“物资分发广场”跟“公共食堂”。
而在营地下游方向,是一片他完全看不懂的区域,画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管线,标着“排污主干道”“沉淀池”“消毒区”......
这......
这不是在建一个临时的窝棚!
这他妈......是在凭空造一座城!一座分工清楚逻辑明白井井有条的城市!!
卫康感觉脑子像是被人拿大锤给狠狠砸了一下,嗡嗡的响。
他抬起头,眼神发直的看着夏青禾,嘴皮子抖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完了,这将军的cpU好像烧了。眼神都涣散了。
夏青禾看他那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就知道这套东西对他的冲击有多大。
她拿起一根细木杆,活像个耐心的项目经理,开始给他讲解。
“看这里,这条是主干道,宽六米,必须保证运物资的车能随便跑,不能堵。”
“所有住的单元,尺寸朝向都统一,方便提前把构件做好,搭起来快。”
“最重要的,是这个,排污系统。五万人的吃喝拉撒,这事要是处理不好,一闹瘟疫,就是天塌下来的大灾难。所以,所有厕所必须建在指定位置,废水必须通过这些管道,统一汇入下游的沉淀池进行处理。”
“还有医疗区,必须搁在上风口,跟生活区彻底分开......”
夏青禾多说一句,卫康的脸就白一分。
他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名词,看着图纸上那精密到令人发指的规划,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接窜上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自己输得不冤。
他跟这个女人之间的差距,压根就不是什么兵法谋略的差距。
而是文明的差距。
是维度的差距!
他还在考虑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安营扎寨的时候,人家想的已经是城市规划公共卫生跟流行病学了!
这还怎么打?!
“......基本就是这样。”夏青禾讲完,喝了口水,“给你一万兵马,三千辅兵,外加所有缴获的工程器械。三天,我要在断魂坡下,看到这座营地的雏形。有没问题?”
卫康的身体,猛的一颤,从巨大的震撼里醒过神来。
他看着夏青禾那平静的眼神,好像在安排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心里头那点属于前朝将军的最后骄傲,哗啦一下,全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冲动,一种想立刻投身到这个伟大工程里去的冲动!
“没......没有问题!”
他猛的站起来,拿起那卷重于千斤的图纸,对着夏青禾,行了个前所未有标准到极点的军礼!
“保证完成任务!”
......
半日后。
鹰愁关那沉寂了二十余年的关墙上,站满了刚投降的大夏兵。
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下面。
只见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庞大军队,正沿着那条“神迹天途”,向着南方,浩浩荡荡的开拔。
只不过,这支军队的画风,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依然穿着大夏的军服,队列也依旧森严。
但他们扛着的,不再是闪着寒光的刀枪,而是一把把崭新的铁锹镐头还有锯子。
队伍的中间,是无数辆吱呀作响的大车,上面装满了木材绳索,还有各种他们看不懂的奇形怪状的家伙什。
他们的将军,卫康,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脸上没了战败的颓丧,反而有一种......要去赶考的书生才有的亢奋跟庄严。
“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不是说南边有几万流民吗?将军这是......要去镇压?”
“镇压?你见过扛着锄头去镇压的吗?”
“我......我怎么感觉,他们像是要去......种地?”
夏青禾站在城楼的最高处,俯瞰着这股战士组成的钢铁洪流,嘴角勾了勾。
一支只懂得破坏的军队,是暴力的机器。
而一支懂得建设的军队,才是文明的基石。
卫康,你是个优秀的将军。
希望你,也能成为一个同样优秀的......总工程师。
......
断魂坡南麓,曾经的古战场。
这地方,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几万流民,像被风暴掀翻了窝的蚂蚁,密密麻麻的挤在这片荒野上。
到处都是用破布和树枝搭成的简陋窝棚,空气里飘着绝望饥饿跟死亡混在一起的臭味。
到处都是为了抢个发霉树根,或是为半碗泥水打在一起的人。
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呻吟,壮汉绝望的咒骂,汇成一片让人心悸的噪音。
就在所有人都快崩溃的时候。
“轰隆隆......”
大地,开始有节奏的颤抖起来。
流民们惊恐的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山口。
他们看到,三支旗帜分明的军队,像是三股颜色不一样的洪流,从山口中,奔涌而出!
最左边的一支,人数不多,但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铁皮大喇叭,他们冲到人群外围,开始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清晰洪亮的声音,反复的喊:
“所有乡亲听着!我们是北境之主夏青禾大人的军队!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不要乱!不要挤!原地坐下!只要服从安排,人人都有饭吃!”
中间的一支,人数最多,他们身穿黑色的铠甲,手持出鞘的利刃,眼神冰冷。他们没冲向人群,而是在离着人群几百米外的地方,飞快的拉开一条长长的警戒线。一辆辆装满了粮食的大车,就在他们身后,散发出勾人魂的米香。
最右边的一支,最为庞大,也最为奇特。他们一到场,便在一个穿布衣的将军指挥下,用一种让人眼花的速度,开始在指定的空地上测量拉线还有打桩......
整个乱成一锅粥的难民营,被这三支天降的军队,用一种粗暴又高效的方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流民都看傻了。
- 这是......官兵?
- 他们不是来杀我们的?他们是来......救我们的?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疯狂的骚动!!
“粮食!是粮食啊!”
“冲啊!抢粮食啊!”
几万饿疯了的流民,跟潮水似的,朝着夏云峥护着的粮车冲去!
“站住!”
夏云峥面沉似水,长刀一挥!
“越过此线者,死!”
最前排的几百名开拓军士兵,同时拔刀,冰冷的杀气,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暂时阻挡住了疯狂的人潮。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堵墙,撑不了多久。
就在此时,潘律的宣传队再次发挥了作用。
“乡亲们!听我说!”
“粮食人人有份!但不是白给的!我们领主大人说了,不养懒汉!想吃饭,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
“看到那边的工地了吗?现在,所有能动的青壮年,去卫将军那里报名!只要干活,立刻就能领到一碗热粥!干得越多,吃得越好!还能给你们的家人换食物!”
以工代赈!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所有流民的脑中炸响。
他们愣住了。
干活......就能有饭吃?
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汉子,将信将疑的脱离了冲击的人潮,踉踉跄跄的跑到了卫康的工地前。
“将军......我......我能干活!我有力气!”
卫康看了他一眼,指着旁边一堆刚刚卸下的木料。
“把它,搬到那边的木桩旁边。”
汉子二话不说,用尽全身力气,扛起一根木头,摇摇晃晃的搬到了指定位置。
“好。”一名负责登记的士兵,递给他一个木牌,和一个装满了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的粗瓷大碗。
“这是你的午饭。吃完,继续干活。”
汉子看着碗里那粘稠的、甚至能看到肉末的粥,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幕,被无数双眼睛看在眼里。
“哗啦一下——”
原本冲粮车的人潮,立马调转了方向,疯了一样的涌向卫康的工地。
“我!我也能干!”
“将军!选我!我是石匠!”
“别挤!都他娘的排队!”
混乱,很快被一种叫“希望”的新秩序给代替了。
一场能让任何王朝都头疼死的大灾难,就在夏青禾这套“宣传加安保再加基建”的组合拳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初步搞定了。
当第一份战报通过信鸽传回鹰愁关时。
夏青禾只是平静的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到了一旁。
一切,尽在掌握。
她拿起另一份文件,上面是苏玉娘刚刚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八百里加急的情报。
情报只有一句话:
“卫康将军那份‘天倾之祸’的奏折,已抵上京。龙颜大怒,斥其妖言惑众,疯癫失智。朝野震动,皆以为旷古之笑谈。”
夏青禾看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笑谈?
很快,你们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