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乃法家翘楚,一生尊崇法治如命。在他看来,百姓唯有严法约束方可驯服,国家唯有峻法支撑方得稳固。
谁若敢言减法宽刑,无异于动摇国本。
可如今,局势已变。
天道皇榜一出,李斯的地位瞬间崩塌,从权倾朝野跌入未知深渊。
未来他将遭遇何种境遇,无人能断言。
眼下更紧迫的是应对朝局动荡,无暇他顾。
“外松已有布局,内紧可有对策?”嬴政目光如炬,望向嬴白。
“外势若缓,内控必严。”嬴白沉声回应。
“父王或许未察,短短十余年间,昔日恪尽职守的秦吏被派往四方任职后,渐生懈怠。天下初定,他们便视之为安逸之始,转而大肆聚敛财富。”
“百姓本已承受沉重徭役与赋税,如今还要遭受地方官吏盘剥,苦不堪言。”
“六国遗民本就视秦如猛兽,如今各地秦吏横征暴敛,更让他们坚信秦人乃虎狼之辈,终有一日会将他们彻底吞噬。”
“这就像父王在家门前拴了一条凶犬,那犬便是遍布天下的秦吏。试问,有这样的恶犬守门,六国百姓怎会真心归附大秦?又怎会诚心拥戴父亲?”嬴白语气低沉却字字如锤。
嬴政眉头微蹙,眉宇间凝起寒霜:“你的意思是,我大秦官吏已然腐败?”
嬴白直视其目光,缓缓点头。
何止是腐败。
当年秦灭六国,铁蹄踏破诸邦,功成之后,众多有功之臣受封于原六国之地。
这些人一旦掌握一方权力,便以征服者姿态凌驾于当地民众之上。
为何如此?
根源在于这个时代本身就是等级森严的奴役体系。
秦国吞并六国,本质上便是将整个族群置于统治之下。
秦人自认高人一等,官吏尤甚。
加之秦法苛厉,对官员要求本就极严,那些历经战乱、长期压抑的官僚一旦获得实权,如同久困牢笼之人突获自由。
贪欲无需教导,人人皆通。
手段千变万化,花样层出不穷。
嬴白多年暗中建立商行网络,眼线遍及帝国每个角落。
透过这些密布的情报渠道,各地官吏的贪婪面目无所遁形。
纵使嬴政五次巡游天下,所见终究只是冰山一角。
“楚地与齐地最为恶劣。”嬴白继续说道。
“齐地临海,盐利丰厚,官吏借机巧取豪夺,搜刮尤为猖獗。”
“楚地旧俗奢靡,养瘦马之风盛行,风气本就浮华,官吏堕落速度最快。”
“若父王存疑,只需遣可信之人秘密查访,真相自现。”嬴白言毕,静立不语。
嬴政听罢,并未反驳。
稍加思索,便能明白其中缘由。
“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嬴政再度发问。
话至此处,嬴白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机构。
那便是“锦衣卫”。
历朝历代整顿吏治,论对官员的监察力度,唯有明朝太祖朱元璋最为严苛。
此人对贪官深恶痛绝,惩治手段更是凌厉非常,前所未有。
想到此处,嬴白开口道:“设立一个专司监察百官、权柄通达天下的新衙门。”
嬴政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此事尚在可行范围之内。
“仅此而已?”嬴政目光如炬,直视嬴白。
嬴白摆了摆手。
“远远不止。上述种种固然棘手,却非短期内可根除。眼下最迫在眉睫的,另有两件大事。”
“这些也在紧急应对之列!只是……”说到这儿,他稍稍停顿。
这些话,并非无人提过。
但以往敢言之人,大多结局凄凉。
嬴政乃一位渴求速成的帝王,世人皆知。
史册之中,与之相似者仅有两位:其一为始皇帝嬴政,其二则是隋炀帝杨广。
二者皆抱负非凡,亦皆急于求成。
秦并六国之后,短短十余年,筑长城、辟驰道、建帝陵、起阿房、开灵渠;南调五十万大军征岭南,北遣三十万铁骑击匈奴。
这还只是宏图之一角。
其余大小工程与战事尚未计入。
每年大秦征发徭役与兵役者,动辄数百万之众。
数百万是何等规模?当时全国人口不过两千余万。
换言之,每十人中至少有一人须服役,或为兵卒,或为劳夫。
无论征战还是劳作,皆无俸禄,仅有粗食陋宿。
衣物亦需自备。
据云梦秦简所载,士卒黑夫与其弟惊因冬寒无衣,曾写信归家,恳请家人速寄寒服。
此类情形,在军中并不鲜见。
“税取其半”也非虚言。
并非十抽其一,而是五五分账。
以关中粟米为例,亩产约三石,官府征缴即达一石五斗。
此额固定不变,不论丰年歉岁,皆须如数上交。
楚地部分沃土亩产可达四石以上,尚可勉强维持。
至于贫瘠之地,则百姓生计愈加艰难。
嬴白所言,皆为旧事重提。
每年皆有臣子上奏陈情。
然而嬴政每每束之高阁,不予理会。
其中谏言最多者,正是扶苏。
如今,那人却被贬至云中郡,独对黄沙朔风。
“今日只谈家事,不论国事,你我之间,唯有父子,不必拘君臣之礼。”嬴政开口道。
嬴白微微颔首:“既然父亲如此吩咐,那孩儿便直言了。”
“世人称大秦为暴秦,无非因赋税繁重,徭役无度,百姓困苦至极。如今父亲允我畅言,我便不敢隐瞒。”
“天下百姓如水,大秦如舟。水可托舟前行,亦可掀浪倾覆。平民虽微,然若举国皆怨,民心沸腾,那时便是滔天巨浪,足以吞没一切。”
“望父亲能减赋税,缓徭役,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话毕,嬴白躬身下拜,姿态恭敬。
嬴政初闻此言,眉头微蹙。
待见儿子伏地行礼,神色一震,似有所悟。
三年前,扶苏也曾这般跪在殿中,叩首陈情,泪洒玉阶。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眼前的嬴白身上。
“起身吧,朕不会怪你。当年你兄长也这般劝过朕。”
“朕曾以为,只要朕在一日,天下便无人敢乱。可如今……”他轻摇头,未尽之语隐入寂静。
心中或许已有动摇,但他是始皇帝,帝威不容自贬。
错已铸成,便唯有补救。
“此事朕自会思量。眼下,还有一事需你即刻去办。”嬴政双目微眯,“赵高虽逃,但依其性情,断不会就此销声匿迹。”
“他知晓宫中诸多隐秘,若为敌所用,必成大患。朕命你将他找出,斩草除根!”语气冷峻,杀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