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离殿时，殿外已飘起零星雪子。
秦舒菡婉拒了宫人随行的提议，只拢紧了素色披风的领口，独自往御花园的方向去。
晚风裹着雪意掠过衣袖，将殿内残留的酒暖与甜香渐渐吹散，却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脚下的青石板路已覆上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行至揽月亭前，仰头时才惊觉雪势已盛，鹅毛般的雪片从墨色天幕簌簌落下，沾在睫羽上，凉得人轻轻眨眼。
她伸手接住一片，看那六角冰晶在掌心迅速融成水珠，指尖的凉意竟让方才宴上的暖意愈发清晰。
皇后理鬓时指尖的温度，二皇子递来松子的瓷碟触感，还有皇帝推来的那杯黍酒，酒液滑过喉咙时的微烫。
“原来雪落无声，倒比殿内的笑语更让人安心。”
她轻声呢喃着走进亭中，将披风的下摆拢了拢，靠在覆着薄雪的栏杆上。
檐角垂下的冰棱映着远处宫灯的暖光，雪片落在亭内的石桌上，转眼便积起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玉。
檐角冰棱折射的暖光刚落在秦舒菡睫羽上，后颈忽然掠过一阵极轻的风。
她尚未转身，肩上已覆上一件带着淡淡松木香的玄色斗篷，布料厚重却柔软，将雪夜的寒气瞬间裹住，连带着熟悉的气息一同漫过来——是鱼十三。
“公主，这雪下得急，您的披风太薄了。”
清甜却带着几分利落的嗓音贴在耳畔，秦舒菡回头时，正看见鱼十三抬手替她理了理斗篷领口，指尖还沾着雪粒，眼尾弯着笑，
“方才在殿外见您独自往这边来，便取了斗篷追过来，倒没扰着您赏雪吧？”
秦舒菡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拢紧斗篷，指尖触到内侧绣着的极小寒梅，针脚细密得像藏着心思。
“倒是我该谢你，若不是你送来斗篷，我恐怕要在这亭里冻僵了。”
说着便要拉她进亭避雪，却见鱼十三往后退了半步，玄色衣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一串脚印。
“公主且安心赏雪，身为暗卫，不得出现在人前。”
鱼十三朝她挥了挥手，转身便隐入揽月亭后的竹林阴影里，动作轻得像片被风吹走的雪，只留下一句清亮的叮嘱：
“天晚了公主早些回，夜里凉！”
风卷着雪片撞在斗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舒菡！”
清冽的寒风中，一道温润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像裹了层暖意的玉，瞬间驱散了秦舒菡周身的寒气。
她握着廊柱的指尖微顿，转头时正见二皇子踏着积雪走来，玄色锦袍下摆沾了些细碎的雪粒，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二哥，你怎么来这里了？”
秦舒菡迎上前两步，自然地接过他递来的汤婆子——入手便是恰到好处的温度，想来是他特意揣在怀里暖着的。她将汤婆子拢在袖中，指尖终于不再发僵。
二皇子目光扫过她空荡的身侧，眉头微蹙：
“我看你一个人往这边走，也不让碧桃跟着，雪天路滑，万一摔着怎么办？”
他走近些，挡在她身前，替她隔开了迎面而来的风雪，
“是有心事？”
秦舒菡轻轻摇了摇头，视线越过他的肩，望向庭院深处的雪景。落雪似棉絮般簌簌而下，将青砖黛瓦、红梅枝桠都裹上了一层素白，连空气里都飘着雪特有的清润气息。
“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匀，该是瑞雪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漫天风雪。
“一定是的。”
二皇子的目光从她带了点忧色的眉眼上移开，也望向那片洁白，语气笃定，
“瑞雪兆丰年，等开春了，京郊的麦子定能长得好。”
他知道她并非真的问雪，只是借着雪景藏着心事——再过三日，他们三兄弟便要领兵去安原平叛，此去山高路远，归期难定。
沉默在雪声中漫延了片刻，秦舒菡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压下的轻颤：
“二哥，你们快要出发去安原了吧？”
她转头看他，眼底映着雪光，亮得像含了星子，
“到时一路顺风就好，有没有战利品带回来都没关系，你们平安就好了。”
她说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指尖正攥紧了袖中的汤婆子，暖意在掌心散开，心里却依旧发紧。
二皇子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心头一软，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动作温柔又带着兄长的沉稳：
“放心，二哥答应你，定会平安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冻得微红的鼻尖上，又叮嘱道，
“你在京城也要照顾好自己，天冷就多穿些，别总像今日这样，为了看雪就忘了添衣。”
秦舒菡用力点头，将脸往厚厚的狐裘领子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弯起的眼睛。
雪还在落，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无声地织着一场关于牵挂与承诺的暖。
雪还在无声飘落，二皇子侧身让秦舒菡走在内侧，自己则半步落后，替她挡着廊外斜刮来的风雪。
玄色锦袍扫过积了薄雪的栏杆，簌簌落下几片雪粒，他却浑然未觉，只时不时侧头看一眼身侧的人。
她拢着狐裘的手仍攥着汤婆子，鬓边落了点雪，像沾了碎玉，却始终没再开口提安原的事。
“这几日雪下得密，宫道上的冰得等晌午日头足了才化，往后要出来，务必让碧桃跟着。”
二皇子的声音混在落雪声里，比先前沉了些，
“你身子偏寒，汤婆子要记得时时换，别等凉透了才想起添炭。”
秦舒菡点点头，目光掠过廊下被雪压弯的红梅枝，轻声应道：
“知道了二哥，你到了安原，也别忘了多穿件衣裳，听说那边的冬天比京城冷得多。”
她说着停下脚步，抬头时正见兴宜宫的朱红宫门就在不远处，檐角的铜铃裹着雪，连摇晃的声响都轻了几分。
二皇子也跟着驻足，目光落在宫门内暖黄的烛火上，沉默片刻才道：
“我走后，若宫里有谁对你不敬，就去找父皇母后撑腰，他们定会帮你。”
他顿了顿，伸手替秦舒菡拂去鬓边的雪粒，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尖，又补充道，
“等开春雪化了，我就回来，带你去城外的桃林看桃花。”
秦舒菡用力眨了眨眼，将涌到眼眶的湿意压回去，弯着眼睛点头：
“好，我等着二哥。”
她后退两步，站在宫门口的石阶上，看着二皇子转身的背影。
玄色锦袍在雪地里渐渐走远，直到拐过回廊，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攥着怀里依旧温热的汤婆子，慢慢走进了宫门。